两位助理相继沉默,阿卡季点了根烟在他们面前抽完,问,“说吧,还有什么事?”
“局长在阿富汗的所有私人财产都会被查封,包括不动产以及大型物件。年后会有人来这里收回房产的归属权。您恐怕不能随意带走房子里任何一样东西。”
“也就是说我以后不能住这儿了?过完年我只能去睡大街?”
律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标着航空公司标志的信封,轻轻放到了桌面上,“局长在出事前曾经叮嘱我们办理相关手续,并且联系人为您安排了出路,您放心,这是局长最重视的一件事情。”
阿卡季撇了一眼那个信封,下意识没去碰,“这是什么?”
律师说,“这里有一张去波士顿的机票,时间是后天晚上。局长当年在外念书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他联系了一位美国律师为您安顿。那里会有现成的住处。局长在境外银行还有一笔流动资金,已经全部安全转移,相关账户文件在您到美国后会第一时间给您。”
阿卡季嗤笑,“他现在干脆打算把我送到美国去了?他不知道我是苏联人吗?苏联人最讨厌的就是美国,他还希望我去那里?”
“这是局长能做到的安排。当然如果您不去,也没有人会强迫您。现在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力强迫您去做任何事情了。”律师说,“这是一个个人的选择。因为如果您呆在阿富汗,我们无法保障您的安全以及经济生活,局长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他现在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了!他那天早上还骗我要带我去看电影,我换个衣服出来他妈的就叫人给我打吗啡然后把我拉来这个乡下破地方,那时候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说!我要见他人!你们这些人我全都不信!”阿卡季跳起来破口大骂,“老子当年最惨的时候在贫民窟那种地方都活下来了,你以为我他妈的会怕去睡大街吗?想让我乖乖呆在美国一辈子,我操他妈了个逼的怂货!有本事自己出来跟我说!”
助理吓了一跳,“您不要激动,局长现在没有办法见您。他没有办法见任何人。过两天他会被押往流放地,我们目前并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电话呢?传真呢?两个月了!我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收到!然后一来就是你们两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的人掏张机票甩到我面前,装模作样说你只能去美国了,自己想想,爱去不去。有这样做事的吗?啊!我问你你觉得这样做事妥当吗?”阿卡季指着鼻子就骂,“他和他前妻离婚的时候至少还他妈的面对面坐一起签个字寒暄两句呢!”
管家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劝,“先生,请注意您的身体。”
阿卡季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深深叹了口气,他两只手抵着额头将脸埋在手掌里。其实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吃赫瓦贾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没有等到赫瓦贾的消息,他老早就从这里溜了。可赫瓦贾这样的态度他心寒。
律师还是将飞机票交到了他手上,“阿卡季先生,我很抱歉,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目前的局面并不理想,请您好好为自己考考虑,不要辜负局长对您的良苦用心。”
阿卡季摆摆手,烦躁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吧,都出去,我自己想想。”
管家将两位律师送出门,回来的时候看到阿卡季在抽烟。
青年显得颓废而沧桑,他吐了一口烟,把那个信封打开来,里面有一张飞机票和一个便签条。阿卡季的眼神一动,他打开那张便签条,里面有一行字——
有一片田野/它置身于非之外/我在那里等你。
管家认出那是赫瓦贾的笔迹,却没看懂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阿卡季捏着那张纸条弯了弯嘴角,“这是鲁米的诗。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第40章
沿着“神圣陵园”马扎尔沙里夫一路向北,直达阿富汗北境的尽头。在浅白色的山峦间阿姆河平静地东流,它以古希腊的入侵者对河神尊称命名,又有大海的意思。它的蓝考究性感,透亮纯净,河湾细腻的白沙渐层丰富,肌理极好。漫滩两岸遍地芦苇。潇潇的北风吹起雪一般飘扬的芦花,一直吹过河岸。彼端已是他国。
穿过白桦林以后,人迹已经变得极少。荒疏的道陌田地间只有一栋泥屋,屋顶正中间一个大洞,阳光透过,正晒在下头的茅草上。剩下的就只有风声了。
这里是著名波斯诗人鲁米的故居,“它在无识之辈中一名不值,在有识之士中驰名已久。”也是阿富汗人心里最后一片净土,不受任何人控制干扰,是这片大地上唯一一块听不到关于战争、政治、博弈、钱……的地方。
傍晚,田架下一个男人穿着阿富汗农民传统的短袄,头戴粗布巾,蹲在水渠口用小铡刀除草。一个仆人走过来,立在他背后,轻轻说,“先生,阿卡季先生搭乘的飞机从坎大哈出发离开国境,目前已经顺利到达波士顿。温伯格先生发来传真,称已接到人了。”
赫瓦贾抬起头用粗布巾擦了擦汗,点头,“我知道了。”他站起来,把手上的手套摘下来递给仆人,喘了一口气,“行,他过去了我就放心了。”
“晚饭时间快到了,您要不然先吃饭吧。”
“嗯。昨天让你们看的那几片树林怎么样?”
“找了几个这里的农民来看,说那一片的年龄最大,非常不错。”
两人散步登上田架,两百多米的地方是一处乡村木屋。赫瓦贾回到房间里,倒了一点土酒,“我从前在卡兹也有过这么一段这样日子,乡下空气好水也好,倒是挺适合养老。”
仆人伺候他将衣服脱下来,准备热毛巾给他擦拭身体,“晚上这里不安全,您还是尽量不要外出吧。您身上的伤也还没有痊愈。”
长镜中露出男人背上交错纵横的鞭伤,赫瓦贾漫不经心只撇了一眼,换上了干净的睡袍。身体上的伤其实并不可怕,让人不忍回忆的是那些折磨人精神的小游戏。思及此,赫瓦贾叹了一口气,突然没有了晚饭的兴致,他把仆人打发了下去,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藤椅上看书。
外头渐渐暗了下去,远处有明亮的篝火和欢快的歌声。
赫瓦贾拉开房门走出去,眯起眼睛看,“那边在做什么?”
仆人说,“明天就是新年了,先生。那是农民在庆祝新年。”
赫瓦贾一怔,“这么快就新年了。”
“是的。”
晚上赫瓦贾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他母亲的葬礼。在平静的河面,她乘船而去,头上装饰着灿烂夺目的五彩宝石,用透明鲜艳的橙黄色丝绸包裹着面部,身下是一件孔雀蓝色的长裙,上面粼动的亮片和繁复的花纹代表着她的爱情,那是阿富汗女人出嫁时传统的嫁衣。小船花盛满,她躺在中间,面容平和,顺着河流漂荡离开。
赫瓦贾醒来,外头天蒙蒙亮。
他想起来,这是新年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