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5)

作者:江亭 阅读记录

清早贾原做了个针灸,收针之后客人多付了一倍小费,问:“平时太忙了,可能没空来,师傅能不能上门扎针?我可以加点钱。”

贾原仔细思考。李孜的原则是不做上门的客人。毕竟盲人行动不便,出门最好能够集体行动,万一要是有个意外事故,这个当老板的赔不起。但贾原脑子里想到小伍,最近他想搬出宿舍,带着小伍单独租一个单间,免得弟弟再给别人惹麻烦。于是他答应了:“要麻烦您提前通知我,我好安排时间,我们这儿每天排班的,有时候我自己做不了主。”

客人很高兴:“行,你留个电话给我吧,我什么时候需要就给你打电话。”

这件事不能让李孜知道。贾原第一次因为私心藏了个秘密。

他特地买了一点吃的给郭绥:“小郭,真是不好意思,小伍不懂事,总是给你添麻烦。”

郭绥很少见他这么客气,挺惊讶:“哎呀,原哥你干什么这么客气。”

贾原进推拿馆的时间挺长了,他是乔李孜第一批招聘到的师傅,他知道郭绥和李孜算是沾亲带故的关系,讨好郭绥总不会有错的。贾原干脆老实地说了:“是这样的,最近有个客人想让我给他上门扎针,就是电视台那个秦老师,我给他做了一年多了,也不好推辞。但是老板一直不准上门嘛,我想也就你我比较相信,才想跟你商量商量。”

郭绥明白了,问:“我说什么事呢,原哥最近缺钱?”

贾原坦白:“小伍住在宿舍里还是不好,我想和他搬出去单独住,就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郭绥有点同情他。贾原要不是有这么个弟弟,能活得比现在好很多。他说:“老板主要是怕一个人出去了不安全,要是次数不多我就帮你调调班,不能老是出去了,要不然我也瞒不住。”

贾原连连点头:“不会不会,一个星期最多也就一次。”

郭绥是推拿馆里唯一的健全人,他既是前台又是会计,还身兼送货、打扫、宣传等多职。一开始到推拿馆里的时候,郭绥很不适应。他周围突然全是瞎子,他们用竹竿敲打地面,像僵尸一样走来走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们无声地吃饭无声地上工,太阳月亮和漂亮姑娘似乎都和这些人没有关系。郭绥从心底害怕。那是健全人对残疾本能的害怕和排斥。他差点没坚持过最初的一个月。

李孜教会了郭绥读写盲文,帮他打开了通向这个幽闭世界的一扇门。推拿馆里账册和工作日记都是用盲文写的,方便李孜和师傅们阅读。通过无数细密的小黑点,郭绥建立起了和这些盲人的联系。他窥探到这些毫无光明的内心,各个都是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

在郭绥看来,贾原对贾小伍的爱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种爱里面有很多东西,包括同情也包括羡慕。贾原是后天的盲人,他是强直性脊柱炎造成的眼部病变。得这个病的时候他九岁,一个孩子对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招架之力,必须自己面对整个渐进失明的过程。视觉一步步弱化最终形成B-1级*黑暗,他的人生基本上等于重新来了一次。后天盲人比天生盲人更加要强更加孤独。套句话说,他们的人生是用所有的理智来粉饰自己的丧心病狂。

(B-1级:盲人失明等级中B-1级为最高一级,为完全失明。)

周末李孜买菜回来,杨学海已经在店里面了。

郭绥说:“老板,他来了有半个小时了,我就让他在办公室等您。”

李孜把菜交给他,说:“买了点活虾,中午烫了每个人分几只。”

说完他推开办公室门,听到杨学海在打电话——

“他投诉就投诉,你去查查行车记录,我有没有带他多绕路!他妈的七点多钟的时候交城隧道口堵得跟便秘似的,他以为塞过去不要那么多钱?”

李孜不理他,在办公桌上翻师傅的排班表。

杨学海挂了电话,啐了一口:“他妈的这些人都有病。”

“我看你这段时间是太闲了点。”李孜低着头不理他:“出租车刚涨的价,你们还要罢工不干活。整个菜市场前面全是出租车司机聚会,有这个时间出去多拉点客比游行实在多了。”

杨学海嬉皮笑脸挨近他:“你以为出租车涨价谁赚钱?那是公司赚钱不是我们赚,每个月交那么多份子钱,盘剥下来的你以为还剩多少?”

李孜挥手打开他的脸:“那就换工作呗,我认识几个私企老板,要不要给你介绍?”

杨学海开玩笑:“我换工作了,哪儿有时间来找你啊?”

“那你就去找别人啊。”李孜勾唇笑笑,丝毫不在意似的。

杨学海不着他的道:“晚上有没有空?出去吃饭。”

李孜这才抬起头来:“什么事?”

杨学海腆着脸:“就想请你吃饭,赏个脸吧李老板。”

李孜很干脆大方:“行啊。”

第4章

杨学海找了间颇有情调的西餐厅。灯光昏暗,气氛安静,餐桌上点着香薰蜡烛,旁边还有两只玫瑰花。可惜李孜一概不知,他只闻着那香薰的味道觉得呛鼻子,这比推拿馆里用的油还劣质。他揉了揉鼻子,舀了一口奶油汤,喝得直皱眉头:“这什么东西?”

杨学海看着他浑身不自在,好笑道:“奶油蘑菇汤。”

李孜当年在深圳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西餐还是要去外国人开的餐厅吃,以前我一个客人请我在华侨城里面的咖啡馆吃过饭,面包随便吃,黄油免费,小羊排煎得特别香。”

杨学海说:“当然不能和深圳比。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吃的呀。”

李孜搅合着碗里稀成水的汤汁,感慨:“要不是在深圳留不下,我肯定不愿意回这里。”

“在深圳呆多少年了?”

“六年。”

“干嘛不留呢?”

李孜说:“我也想留,都准备结婚了。08年经济危机,生意哗一下就倒了。深圳一条洗浴街,关门了一半。推拿馆里面也裁人,养不活那么多师傅。有的干脆是老板半夜卷款就走,师傅们拖了半年工钱拿不到,找也找不回来。我还算幸运,至少没亏工钱。”

杨学海说:“你们那时候能赚多少?”

“很多,一开始确实非常好赚。你想想我刚去深圳是01年底,第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赚了一万块,当时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深圳基层公务员一个月工资也就是两千。到我们店里来的很多海关基层小伙子,还没我赚得多。我那时候拿着钱手都抖,第一次见这么多钱,我六年存了五十万,买房子结婚绰绰有余了。”

杨学海给他剥了虾喂到嘴边上:“虾,味道挺好的。你那个对象后来怎么样了?”

李孜张嘴,嚼两下吞了:“不知道,没联系了。”

杨学海擦擦手:“你也三十五了吧,能再找一个就再找一个,单着过还是比不上有人照顾好一些。家总是要有的,要不然不踏实。”

上一篇: 柴米油盐 下一篇: 欺世之名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