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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犹在耳(7)

丹拓决定告退:“我先走了。”

程西蜷进了繁复的被褥里。他的脑袋小小的,在堆集的绸布中看起来有点娇弱。女佣替他放下床帐,就见流苏穗子上一枚光点闪过,丹拓回头对着窗户突然就是一枪!

哗啦啦好大一声,落地玻璃碎了满地。女佣尖叫,程西拨开床帐坐起来:“怎么了?”

大群保镖已经窜了出去,丹拓望了一眼:“有人要杀你。”

程西不以为意:“我要抓活的。”

丹拓点头退了出去。半个小时以后他和保镖队长空手而归:“跑了,是个狙击手。”

程西穿着睡袍站在窗前,半张阴鸷的脸露在月光下,他猛地往保镖队长身上踹。

这一脚力道不小,魁梧的壮汉被他踢得直接栽倒在地上。丹拓眼明手快把人拉起来,但没有插话。程西怒气冲冲地在原地徘徊:“这不是第一次了,这绝对不是第一次了。过分,真的太过分了!我从来都很尊重别人睡觉的时间的,睡觉是很重要的事情,怎么他们没有一点做事情的原则吗?做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没有人敢回答他。丹拓往旁边挪了一步,将碎玻璃挡在身后。

程西把秘书找来:“明天一大早给我联系徐院长和疗养院,告诉他我妈需要住院。我不想再等了。程彦宝宝要和他亲爱的妈妈告别的话,今天晚上好好告别吧。”

秘书一刻不敢耽误,领命离开。

丹拓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么我明天在府邸待命,请及时和我联络。”

程西倨傲地抬着脑袋:“我要抓活的。”

裴元睡得很惬意,如果不是一点尖锐的刺痛感干扰他不愿意醒来。

“别动。”杀手坐在床边,正把针头往静脉血管里推。

针管里是一种深红色的液体,透明澄净,看上去不像血清。

“这是什么?”裴元揉了揉眼睛。

“狂犬疫苗。”针管推到了底,丹拓把针头收起来:“还有三针,明天打第二针。”

裴元动了动手臂,针口冒出一颗血珠,他用拇指揩起来放在唇边舔掉。

丹拓递给他一支棉棒。裴元得意地勾着舌尖,正想问他晚上去了哪里,却见椅子上一只灰头土脸的书包歪靠着扶手,左边的背带扯烂了,底部还破了个不小的口子。他爬起来认领失物,里面的东西倒是没有少,书本、文具、钱包都在。

“你在哪里捡到的?”裴元掏出仅剩的两百块钱揣进裤子,享受财产失而复返的喜悦:“一个晚上了钱居然没有丢,治安现在变好了吗?”

杀手敷衍地回答:“嗯。”

裴元想了想把其中一张钱抽出来给他:“算是谢谢你,还有狂犬疫苗的钱。”

杀手收下了钱,把它放在柜子上的铁盒里。裴元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一边听哗啦啦的水流声一边叠被子。他在走廊的料理台上找到了一只热水壶烧点开水,然后用面包泡了开水吃。等丹拓从浴室出来,他已经肚子半饱,乖巧地站在床边等着杀手先生。但是杀手先生压根没有往床边走,他下楼端了两杯咖啡和一份土豆饼上来:“你要喝咖啡、吃土豆饼吗?”

裴元撇撇嘴,土豆饼油腻的香气刺激了他的味蕾,早知道不吃面包泡白开水了。

他们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天——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吗?”

“嗯。”

“那快餐店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裴元咽下咖啡,像上次一样苦,只是他的舌头没那么排斥苦味了。

“你很喜欢喝咖啡吗?还是为了集中精神你必须喝这么苦的咖啡?”

“从小时候开始喝。”

“你的家乡在哪里?你不是中国人吧?”

“不是,我不是中国人。”

他没有透露更多信息的欲`望。裴元只好迂回地问:“你的家乡漂亮吗?”

“很漂亮。”

“那你为什么要来中国?”

“和你没有关系。”

裴元有点失望,他以为丹拓救了他起码证明他们之间应该存在一点信任。他老老实实把咖啡喝了,揉揉肩膀觉得伤口不疼了,装作若无其事地旧事重提:“好,那我们来谈谈跟我有关系的事情吧。一个月内,杀了我,怎么样?”

这次丹拓连口都不开,收拾杯盘下楼。裴元追上去:“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答应嘛?”

男人和他站在门口对峙,眼神很无奈:“你应该去上学,然后回家。”

“我说了我没地方去。”裴元抢过他手里的餐具,用尽量柔软的语气撒娇:“我来帮你,我洗碗做饭打扫卫生都没有问题,你去工作我在这里帮你看家,你杀了我,好不好?”

“昨天,你怕狗咬死你。你怕死,你不应该死。”

“怕死怎么了?我怕狗,我有求生的本能,这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我能怎么办?我就不能反抗本能吗?”

“我也有权利不答应你,你可以找别人杀你。”

“你还以为我是什么三教九流?”裴元瘫靠在墙角上,丧气地说:“我是个乖学生,楼下的流浪猫认识的人说不定都比我多。你也别觉得我脑子有病,或者归结于年纪问题。拉倒吧,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排挤同学、掀女生裙子、逃课吸毒的学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如果我要自杀,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男孩抬头直视杀手的眼睛:“我想死,我想抛弃这个世界,不能总是它抛弃我,我也该有一次反击的机会,对不对?你要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公平的事情,是呀,没有,我要公平干什么?我无非争一口气嘛,好多人死了咽不下一口气呢,我能咽下去。真的,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如果我给你造成了麻烦,我很抱歉,我一定会想办法弥补,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男人沉默以对。裴元在这绝望的对峙里露出一个苦笑。

片刻,男人说:“这个月没时间。”

“诶?”裴元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这个月没时间,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裴元眼睛亮起来:“那下个月也可以!”

“下个月也没有时间,要去别的地方。”

“那下下个月呢?”

“下下个月……”

裴元用期待的眼神看他:“三个月也可以的,我愿意等!”

丹拓终于点头:“好。”

“就这么说定了:三个月内,你杀了我,时间、地点、方式随意。我死了你就安然无恙地脱身,我的钱都是你的。”

“知道了。”

裴元腼腆地拥抱杀手:“谢谢你,丹拓。谢谢你。”

杀手立刻后悔了,他肯定是被这个孩子唠叨得走神了才答应的。他不喜欢拥抱,与人亲近的关系退化了,不舒服,但当他想扯开人的时候,耳边突然有轻微的哽咽,弱如蚊吟,不仔细听以为是错觉。丹拓的手神使鬼差地停在了男孩的背上,轻拍两下,然后把这只奇怪的小蜥蜴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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