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万岁(38)
龚小亮咬紧了牙齿。蓝姗从戴明月的一词一句里钻了出来。
他闭上眼睛不想看,一下子,蓝姗就变得抽象了,她成了团混沌的白影。这团白影笑啊,跑啊,跳啊,转啊,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这团白影摔在了地上,露出了戴明月的嘴脸。
那可憎的,噙着一丝诡秘的笑容的嘴脸,那光着身体,躺在浴缸里没法动弹的戴明月。
龚小亮往后一仰,摔在了地上。他仰头一看,戴明月的左手指缝里往下流着白浊的液体。他的手上也是湿的。
龚小亮抓起皮带,穿好了裤子,戴明月抽纸巾擦手,他一看他,龚小亮躲闪不及,慌乱地要起身。戴明月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在沙发上躺下了,轻声说:“坐会儿吧。”
他重新打开了电视,到处都在直播春节联欢晚会,他便不停地换台,只有牡丹一套在重播晚间新闻。戴明月放下了遥控器。
龚小亮坐在地上,用纸巾擦手,擦地上的一些黏液。
牡丹某处街心公园的涂鸦墙因为影响市容市貌要被处理了;牡丹职高新开设了旅游管理科目;牡丹和雪乡展开密切合作,发展深度旅游产业;牡丹前阵子冻雨,雪松江公园里多棵白杨树折断,伐木工人在清理时,意外发现一具女尸,就在昨天,该起女尸案的嫌疑人王某某被警方在某处教堂抓获了。
王某某并非第一次犯案,距离他上次出狱还不到半年。电视上放出了王某某的照片。那是一个黑而瘦,看上去很干瘪的男人。
龚小亮一颤,吞了口唾沫。戴明月问他:“你认识?”
窗外忽而一亮,龚小亮往外看了眼,有人放烟火。一团红色的光在夜空中炸成无数片。
龚小亮说:“这个人是信教的。”
“看来宗教没能帮到他。”戴明月撑起来,眺望着窗外,一团绿光升上了天,戴明月兴奋地说:“这么早就有人放烟火!”
他眼巴巴地望着,可彩色的光芒却不再出现了,他焦急地寻找了起来:“怎么就没了?”
似乎是为了响应他的呼唤,又有烟火升上高空炸开了,那是团紫白的光,一下照亮了戴明月的脸,照到他骨折的手,他红了的手腕,他绑着绷带的脚踝。
砰。
一个个光点落在了戴明月身上,也落在了龚小亮身上,他低头看去,他看到自己满手的洞,满身的黑点。他再一抬头看电视,干瘪的王某某正在对他微笑。龚小亮打了个激灵,他的手脚发冷,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灌下来,好像瞬间从一个混乱的梦里清醒了过来。
有罪的人,只会背着罪,犯下更多不耻的事情。
王某某是可以举出来的例子,戴明月更是能指控他的证据。
刹那间,到处都在漏风,到处都在闪光,照着他不堪的往事,照着他混乱的现在。他无处可藏,无处可躲了。
他是个千疮百孔的人,躲在一个千疮百孔的洞穴里。
他问了声:“我是个很坏的人吗……”
戴明月转头看他,说:“我的手到现在还在疼。”
没人放烟火了。戴明月打着哈欠说:“趁现在还没开始放炮仗睡了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他把戴明月扶进卧室,照料他睡下,他去浴室洗了个手,洗了把脸,拿上钥匙出门了。
第八章
街上热闹极了,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开始,严寒完全无法阻挡人们对“新的开始”的憧憬,一大家子无论老少全都从家里出来了,冬日的萧条被过年的欢闹取而代之,没有人不在笑,不在送出“新年快乐!大吉大利!”的祝福,没有人不带着真诚的,理所当然的神色接受着这样的祝福。孩子们裹着羽绒服,露着小手——活像一只又一只小麻雀,在马路上蹦来蹦去玩雪,大人们放炮仗,比着手机上的时间,比着手表在马路上倒计时。
十!
九!
年轻的男女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走在乌泱泱的人堆里。
一!
噼里啪啦,踏入新年的这一刻满世界都放起了鞭炮,炮仗接二连三的升空,烟火也不甘示弱地加入这誓要用青烟抹亮夜幕的阵仗里。
龚小亮无头苍蝇似的在路上走着,他的目的很明确,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那面即将被拆除的街心公园涂鸦墙前。也有人在这儿放炮,就在涂鸦墙的正前方,几个不大的孩子把一串鞭炮挂在那里的一棵枯树的一根低垂的树枝上,一个孩子划亮火柴,点上了导线,那一群孩子都站到了近旁的路灯后面去,导线烧完,鞭炮噼噼啪啪乱炸,红纸乱飞,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鞭炮转眼就炸完了,孩子们跑回了那树旁,他们还有鞭炮呢,又往那棵枯树的那根树枝上挂上了一串,这次他们不着急点火,而是先点了根烟,先前那点鞭炮的孩子叼着这根烟抽了一大口,接着,一个孩子拿出了手机,剩下的人就起哄,盯着手机屏幕手舞足蹈,那抽烟的孩子对着手机镜头一昂下巴,眯缝了下眼睛,缩着脖子叼着烟用香烟点导线。
那第一串鞭炮引起的烟雾完全散开了,龚小亮忽而看清楚了那墙上那些古怪扭曲的英文字母。它们拼成了一个英文单词。suicide。
伴随着孩子们的疯叫,第二串鞭炮也点上了,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红纸屑,一阵烟雾张开大嘴把所有孩子都吃了进去。
龚小亮裹紧衣服走开了。
他懂那个单词的意思。是啊,牡丹,一座靠能源兴起的城市,如今能源挖掘殆尽,城市还能怎么活?除了在总见不到蓝色的天空下,仿佛总也过不去的冬天里垂垂死去,牡丹还有什么办法?生活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而他,一个杀人犯,只因为犯案的时候年纪轻,就被认为还有改过的机会,但是他真的值得这样一个机会吗?杀人不就应该偿命吗?一个杀人凶手坐个十多年牢,就被法律原谅了,就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那被他杀了的人呢?蓝姗有什么天大的罪过吗?她不过是欺骗了他的感情,他就要了她的命,她要如何在阴曹地府重新开始?况且,有前科的人真的能改过自新吗?恶如果是写在他的基因里,他得基因突变才有机会把“恶”彻头彻尾地剔除。
龚小亮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么多疑问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从戴明月家出来就是要去寻死的。
他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上了。
他唯一牵挂的母亲今年回了老家过年,说明她和亲戚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多好啊,母亲的事看来是不用他太操心了,反而他如果去死了,对母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这样母亲就再不用给戴明月下跪,给他道歉,对他满怀愧疚了,一切都能到此为止了。新的一年就让母亲去拥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吧!
龚小亮穿过了一片居民区,怀揣着心事,没头没脑地又走了阵,忽地一抬头,眼前一白,他看到了教堂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