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人多反而招人注意,也说不清楚,我一个人进城才好。”
廖芳国颔首,枯云想了会儿,问他道:“听说,还有俄国人和你们一起?”
廖芳国道:“苏联过来的顾问。”
枯云一笑:“你们这儿的形势可够复杂的。”
廖芳国也笑了,些许的无奈:“本来范儒良是驻在茂县的守军,日本人打过来,恰好我们就在附近,再怎么说,日本人打的都是中国人,侵占的是中国的土地,怎么能袖手旁观?帮着一块儿打,好几天过去,日本人給打退了,我们呢,唉……范儒良也不好过,死了三千多人,南京方面要他回去,他不回,天天练兵,我们,他也不管,隔三岔五送点洋蜡烛过来。”
“他想什么呢?”枯云不太明白,廖芳国咋吧咋吧嘴:“谁知道。”
两人说到这儿,小赵过来給枯云带话,吕副官说时间不早了,得回去了。
说完,小赵还碎嘴:“就说这小子是白匪的人吧?”
枯云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和廖芳国道:“等我的消息吧,我明天就出发。”
廖芳国和他握手:“一路小心。”
枯云转身步出了洞穴,小赵跟过去把马牵来給他。马见了枯云,打了好几个响鼻,鼻孔里直往外冒热气。枯云揉揉它的脖颈,和它亲近了阵,便随吕副官回到了范儒良的营地。
夜里,军营里还是很热闹,范儒良在操场点兵,拉着队伍打靶子,练夜战。枯云没去围观,在他屋里听响动,噼噼啪啪地,仿佛是过大年。他坐了阵才见到范儒良,这个范大帅一进屋就哆嗦个不停,骂个不停。总是抱怨冷,椅子冷,茶杯冷,连炕都嫌冷。
“我来和大帅打声招呼,过会儿我就去长春。”枯云说。
范儒良裹着两件大衣,瞪眼说:“晚上就走?你也不怕冻死?明早走!”
“时间有些赶。”
“赶个屁!你晚上出了这屋,你不冻死,你的马也得撂担子不干!好吧,你撇下这畜生,说什么也得去长春,那你顶多也就能走两百步!抗不住!”范儒良一屁股上了炕。
被他这么一说,枯云是起了犹豫的心思。范儒良又道:“就在这屋睡了!”
“这总不太好吧?我随便找个地方挤挤就行了。”
“挤个屁!都是些臭不垃圾的蒜头兵!你和他们挤??!吊!就在这里睡!铺盖多的是,你睡里边这头,我睡外边这头!”范儒良打了个喷嚏,憎恨地怨天怨地,怨神怨佛,“鬼地方!这么冷!”
枯云眨眨眼睛:“您是哪里人啊?”
“广东!”范儒良又是个大喷嚏,打出了两道清水鼻涕。他赶紧拿手捂住了。
枯云給他递了块擦桌的布巾。范儒良嫌弃布巾脏,死活不肯用,也死活不肯撒手。
“那怎么不回南京?”枯云问,范儒良翻了翻眼珠,没响,抑或是为了防止鼻涕流进嘴巴里。他是有些窘迫了。
枯云脱下了那件大氅,走过去伸长了自己的衣袖往范儒良脸上一磨蹭,鼻涕到了他的衣服上去,他甩甩衣袖,不大介意。范儒良瞅着他,过意不去,翻出了自己的一件挺括的白衬衣:“这給你,赶紧换了,鼻涕塔拉的算是怎么回事儿?”
枯云看他:“你的北京话说得怪好的。”
范儒良拍摸着大腿:“老师教的,尹醉桥说得才算好,那家伙,什么都得学到最好才罢休,还找过我要学广东话。”
枯云不响,默默脱了鞋子,上了炕。他裹了床棉花被子,背对着范儒良睡下了。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枯云就起了身,他从炕上下来时,惊动了范儒良,范大帅迷迷糊糊问了句:“要走了?”
“嗯。”枯云在穿鞋,轻声应答,“还多谢范大帅收容我一晚上了。”
范儒良说:“姓廖的他们挑唆你去长春干吗去?”
枯云笑起来,看一眼他,说:“您給老廖带句话吧,我要是五天之后还没回来,让他不用等我了。”
范儒良似是彻底清醒了,支起身子,眼眶撑得老大,对着枯云道:“姓廖的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就给他做牛做马?吊!你别是当人肉炸弹去炸小日本!”
枯云哈哈笑,穿上衣服后,看着桌上一把手枪,问范儒良:“这枪能借我吗?”
范儒良不光借了他这把枪,还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左轮給他。
“拿去,拿去,都拿去。”范儒良給枯云指明了放子弹的地方,让他多抓两把揣裤兜里。枯云讲枪贴身收好,大衣围巾毛帽子都往身上装备齐全后,人到了门口。范儒良还醒着呢,喊住了他,道:“可别轻易就死了!”
枯云想回话,转过头去,范儒良却已经用身上的三床厚被子蒙住了脑袋。只听那隆起的被窝里隐约传来骂声:“吊你老母!冷得扑街!”
早晨确实冷,连马都被冻得脚底发软,走路不得劲,直到太阳升高,马驹才恢复了元气,驮着枯云,仅用了一天的光景便飞奔回了沈阳。枯云在这儿搭乘上了发往长春的火车。
一上火车,枯云先跑了趟水房,他把枪和弹药都藏了起来。这一招显然没有走错,越靠近长春,火车上巡逻的日本兵就越多,对乘客身份和随身行李的核查也越密集,十分钟一趟,来检查的人都不太重复样子的。枯云亲眼见到前几轮检查里安好无事的一个男青年在即将靠站长春时被被一伙日本兵从座位上生拉硬拽起来,拖出了车厢。不久,枯云就听到车门外传来惨叫声,一声又一声,一个母亲捂住了坐在膝盖上的孩子的耳朵。粉团似的小孩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到了长春——满洲国的都城,被日本人改了个叫做新京的名字,大街上充斥着日本文字,短腿的男女,有一群孩子,大冷的天,还光着细腿,穿着统一的灰色呢长衣,呢短裤跟在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身后。
枯云的马被扣在了火车站边上的哨岗里,四五个日本兵轮番检查马肚子,马鞍,甚至马柔软光亮的鬃毛。
马是有些不爽利了,动来动去,不很佩服,枯云想上前去安抚,一个日本兵猛地抽出刺刀,冲他大喝。枯云只好作罢,乖乖退回原位,脸上是不尴不尬的笑。
马没有问题,枯云的身份也没有问题,他被放了行。这时,已经是晚上了,枯云在附近找了个落脚的宿点,夜里,待店家和四围的房客都睡下后,他翻出窗台,又摸进了火车站。
他沿着一条铁轨走了阵,钻进边上的矮树丛里,摸索了会儿,摸出了一个小包。他将背包藏进大衣里,又溜出了月台,蹑手蹑脚回到旅馆。
那小包里是他的枪和子弹。快到长春时,他从水房拿出来扔下了火车的。
东西都还在,枯云没有开灯,就凑在窗下把子弹都数了一遍。他小心地,尽量不弄出太大声响地,在屋里不断练习如何迅速准确地往左轮里填充子弹。直至天光,枯云才睡,个把小时后,他又醒过来,精神头很足,下楼吃了点白粥甜饼,和旅店老板问了个信,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