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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云(66)

两人皆不响,他们周围是灰绿色的尸体,连死亡都在沉默。

第10章

枯云在太仓又待了好几天,终日游魂一样在发现黎宝山断手的河滩边徘徊蹀躞,他陆陆续续又发现了黎宝山的一双鞋,一只衣服袖子,这些物事早就因为火灾和水淹而面全非,但他坚信自己绝不可能看走眼,它们十成十是曾属于黎宝山的所有物,或许是因为这尴尬而又类似的身份,冥冥之中他与它们互相吸引,才能将它们从泥沙中,朽木下挖掘出来。

枯云始终没有再找到黎宝山的任何身体部分,他在太仓待了七天后,带着黎宝山的手回了上海。抵达上海后,枯云无心返家,他将黎宝山的断手保管在了一只黄梨木匣子里,无时无刻不揣在怀里,他就如此抱着这只断手从圆明园路游荡进了法租界,穿过霞飞路,贝当路,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筑外边界的愚园路上。

他数着路上的梧桐树,缓慢地行走着。但他的样子却不像在走路,他像是被前方的什么东西在拽着拖着往前走,他本人好似十分抗拒这条路上的一切。他缕缕回头,频频哀叹,一条路上的梧桐树都被他数完了,他停在自己公寓楼下。

枯云点了根烟,抱着木盒子缩在墙角抽烟。楼梯上又被人落下的报纸,他瞥了眼,看到头版头条:青年金融家尹醉桥转战地产,与法商洋行合作开发上海新楼盘。

枯云捡起报纸仔细阅读,他和尹醉桥在太仓警局分开后他就没了他的消息,他也不关心他的死活,可如今看到报纸上写他将和黎宝山共同构建的地产公司转成了中外合资,要知道,黎宝山是最痛恨和外国人做生意的,枯云气不打一处来,扔下那报纸,恨恨踩在头版上尹醉桥笑着与一个洋鬼子握手的照片上。

“臭不要脸的,就知道钱!钱钱!怎么不改姓了钱!”枯云又碾了两下,他的手在发抖,手腕上的红绳线头也跟着上下微震。

他没有拆下那根红绳,反而是自己将它系得更紧,在手上打了个死结。

一根烟吃完,枯云把烟头恨恨扔在了尹醉桥那已经被他践踏得发黑发污的相片上,大步往楼上去。到了自家门口,枯云瞅着那门锁,一个激灵——门没关好,漏了一道缝。

枯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推了下门,又说:“奇怪了,我出门的时候忘记锁门了?”

他先是伸了只手进去,那手既没被人抓住也没吃了子弹,他这才放心地走进屋里。他反手关好门,将木盒子先放下,在屋里扫了一圈,客厅里乱成一片,茶几倒了,花瓶碎了,沙发也被碰歪了。沙发边上还躺着一个穿粗布短衫短裤的人。

“小广??”枯云当下就认出了这人,赶紧上去抓起他就拍他的脸颊,大声喊他的名字,“小广!醒醒!!你怎么在这儿?小徐呢?!”

枯云往卧室张望,卧室房门大敞,空无一人。他心下焦急,用力摇晃小广的衣领,小广这才算是慢慢睁开了眼睛。枯云见他恢复了意识,拿了杯水过来当头就浇了上去、“小广!快醒醒!”

这一杯冷水效果拔群,直接叫小广打了个寒战,从地上弹跳了起来。他左看右看,瞧见枯云,双眼猛地聚焦,扑向他抓住了他双手就道:“枯少爷!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哪里不好了?!谁不好了??”

“徐大哥!!他拿了枪去找彭苗青报仇了!!”

枯云一个愣眼:“什么??!他的伤已经好了?他什么时候去的?你怎么会在我这里?!”

小广自扇耳光:“都怪我多嘴!那天您从医院走了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晚上趁天黑,甩掉了阿青的人就找了过来见到了徐大哥,他派我去外面收集消息,每天向他汇报彭苗青还有阿关,老富他们这几个从前和宝山哥称兄道弟的人的行踪,今天我过来这里才说到彭苗青去了四马路庆祝,徐大哥一听就火了,我想拦他,拦不住啊!”小广一摸脑袋,“还被他打晕了过去。”

“小徐走了有多久了?”

小广看看外头天色,估算了番:“应该没多久……枯少爷,您不会也想去报仇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枯云道:“我去把小徐劝回来!”

小徐可还有白白和那对双胞胎要照顾啊!他重伤在身,怎么这么鲁莽就要去和彭苗青拼命!

他看着小广:“你告诉我,彭苗青去了四马路哪里?”

“会乐里,会乐里的爱园!”

枯云裹紧大衣,嘟囔着就跑出了家门:“这个小徐也真是够乱来的!”

小广道:“徐大哥也是气极了,你不知道那天宝山哥出殡,彭苗青说什么要火化宝山哥,当众就烧了那个蜡烛人!这不是在污辱人嘛!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枯云不响,下了楼跳上了黄包车,问小广:“我问你,阿关,老富这几个人真的现在和彭苗青干了?”

小广颔首,低着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没有规矩,也不懂规矩,事情不能这么搞。”

枯云咬紧嘴唇,又问:“那宝山的家呢?空关着还是被人抢了去?还有他圆明园路的公司,现在是什么说法?”

小广一一告知了他,黎府现如今由彭苗青霸占着,至于圆明园路的公司,被法国公董局以一个莫须有的名义查封了,据说要改建成一个品酒俱乐部。

枯云握紧了拳头,他是越听越不忿,黎宝山要是地下有知,看到自己的房子由仇人入住,自己的公司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的娱乐场所,他该是个什么想法?枯云心里逐渐也是涌上了要报仇的念头。

这时,黄包车跑进了福州路,才转进了会乐里的弄堂口,就听到那里面传来一阵枪声。枯云和小广互相看着,立即下车朝枪声响起的地方冲了过去。

会乐里的爱园本是处幽静高雅的风月场所,里头的书寓先生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外语都会说好几种,此地素来是招待在社会上稍有点名望的洋人胡闹的好去处。可今天爱园却失了往日的静与雅,火药味,尖叫声从园里蔓延到了园外,枯云和小广才进了园子就因为躲避枪火而走散了,爱园里更是因为枪战鸡飞狗跳,堂差小姐们东躲西藏,客人们骂着粗话推来撞去,直往门口挤。有个堂差看到枯云还在往里面钻,还拽了他一把道:“先生!你不要命了啊!这里可是在枪战啊!”

枯云问他:“你看到是谁先开的枪吗?”

“一个男的,冲进了竹雨轩就开了枪!”

“彭苗青死了吗??”

堂差一愣,枯云复问了遍,堂差道:“没有,没打中。”

“那开枪的那个男的人呢?你还看到他了吗?他在哪里??”

“有人说是看到他往后门去了!”

又是两声近距离炸开的枪响,堂差甩开了枯云的手,按着脑袋上的瓜皮帽就往门口跑去。枯云靠墙躲着,爱园里的枪战还在继续,他思来想去,决定先跟着人流出去,再绕去后门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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