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我死在你这里,你要怎么和外面交代?会牵扯到杨妙伦他们吗?”枯云问尹醉桥,他的手在发抖,脸蛋因为激动而泛红。
尹醉桥不响,他只是看着枯云,似乎是在拷问他,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怎么还会有遗留人间的问题?
“你告诉我。”枯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要一个回答,他要尹醉桥马上回答他!
尹醉桥默然,似是故意要和他作对,他的眼神变得轻蔑,无声中,他诉说着,他瞧不起他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的举动。这让枯云更难熬,他想朝自己连开十枪二十枪,想朝那个害得黎宝山的行踪被发现的自己开无数枪,他甚至想推开黎宝山,换他被枪手杀害,跌落下楼,他就该死在五年前的枪案中,而黎宝山,应该是他被人拉开,远走他乡,他聪明,勇猛,果敢,他定能东山再起,他一定会为他报仇,为他雪恨。他会……
他会……
枯云愣住了。
他会活下去。
枯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握枪的右手垂落下来,手枪慢慢掉在了地上。
尹醉桥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参透到时机成熟,他说话,道:“你去替我杀一个人吧。”
枯云笑出了声,形容惨淡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
尹醉桥给他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微胖,蓄着犹太人似的胡子,打扮洋派。
“我欠这个人一些钱,不想还了。”
“还不出?”枯云问。
“还不出。”尹醉桥说。
“看来不是一些钱,是很多钱。”枯云道,“我不干呢?”
尹醉桥握紧手杖,说:“十万的欠条你已经撕了,你还有什么能给我?”
“又不是我要你救的。”枯云反驳说,尹醉桥一笑,他笑起来显得更无礼,他道:“黎宝山这么讲规矩的一个人养的狗却这么没规矩,难怪他死不瞑目。”
黎宝山乃是枯云命门,他听了就跳了起来,抓起那个中年男子的照片,道:“这个人家中几户?什么背景?”
“父母双亡,儿女与他都淡薄,老婆四房,只图钱财,另外此人乃是上海一害,远近皆知,你杀他也是好事一件,不知多少穷人要欢呼雀跃。”
“你别骗我。”
“你和我讲规矩,我也和你讲规矩,他今晚九点会去百代小红楼接他的新相好,他的车牌就在照片背后。公馆别院有处新开的后门,没人知道,你可以从那里走。”
枯云咬了咬嘴唇,收好那照片,道:“好,这个人我替你杀了,还你一命。”
他最后向尹醉桥掷去一眼,捡起了地上的枪,收进怀里,匆忙跑了出去。
尹公馆的别院,据枯云所知,那曾是尹家二太太的居所,他去过一次,是因为一场葬礼,来吊唁的人有许多,比房梁房柱上挂满的白绫缎带子还要多,密密麻麻杵着聚着只为来为尹老爷告一个别。如今的公馆别院早已荒废,人影不见,满院齐腰高的荒草,房门并未上锁,仅是虚掩着,风一吹,门户洞开,还吹起了屋里一尊观音佛像金身上盖着的棕篷布,篷布料作厚重,起落间发出瓷器摔裂般的脆响。枯云转过头去,恰看到那佛像的眉眼。法相庄严,妙目慈眉。
观音佛沉默着。
枯云看着观音佛,他不跪拜,也不祈祷,更不忏悔。他只是站着,看着,无声地告诉自己:我又要去杀人了。
他缺乏对佛的向往和信仰,他一度相信因果报应,可他现在完全抛弃了这种相信,他知道,佛总是无声,神明都是哑的。
观音佛像的脸被重新蒙上,枯云再看不到任何慈悲。他转身,在草丛靠墙的尽头找到了一个仿佛只能容孩童或者动物通过的洞穴。他猫着腰爬了出去。
小红楼与尹公馆不过百米之遥,枯云从公馆里出来后,却没立即前去,他多长了个心眼,乔装成一名人力车夫,打探了一圈消息这才到了小红楼街对面。
尹醉桥并未欺骗他,照片上蓄着犹太胡须的中国男子确实是个人人憎恶的高利贷,他姓谷名稻,本是盘剥百姓,强占农田,还兼做人口贩子,专摘桑叶,以充四马路之空余。
这个谷稻若按惩奸除恶的江湖规矩,纵使没有尹醉桥这一出,他也该死。
枯云蹲守在小红楼对面,唱片行晚晚都要做电台节目,谷稻的新情人便是百代近来力捧的歌星,今晚她预定于八点至九点,为听众们电台献唱。
此时是晚上八点三十,红楼门口停着三辆轿车,没有一辆是谷稻的。周边路灯下,有几名跨着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记者在抽烟聊天。方才的一波巡逻警察已经经过,还有四十分钟,才会再有巡警经过此地。
临近九点,谷稻的小车从夜色中缓缓驶来。记者们见到这辆汽车都很兴奋,举起相机拍个不停,闪光灯恰将谷稻的脸照亮在车窗玻璃上。他坐在后排靠左的位置。汽车停稳后,谷稻的司机下车一个个给记者们塞红包,记者们收到红包,未做过多逗留,骑上自行车纷纷离去,那司机又将周边的闲杂摊贩都打发了,才回上汽车。这时的百代红楼门前,行人稀少,没有巡逻警察,也没有了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记者和摊贩,只有谷稻的车,还有躲在巷弄里暗中观察着一切的枯云。
枯云没有浪费这个绝佳的时机,在检查了一遍手枪的弹匣后,他直接朝谷稻的汽车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枯云从腰间抽出手枪,对准了车窗。可就在这个节骨眼,汽车的车门忽然打开,谷稻大半个身子从汽车里探了出来,枯云瞥到了他扣在腰间的手枪,他一个慌张,手指几乎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了车窗玻璃,打进了谷稻的肩膀,他惊呼一声,瞪大双眼,重重摔在后座上,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拔出了手枪,向枯云瞄了过来。枯云还想再开一枪,可这时,谷稻的司机已经冲下了汽车朝他扑了过来,抓着他的脑袋就往地上摔,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谷稻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对着枯云就开了一枪,这一枪打碎了车窗玻璃,擦着枯云的脸打在了地上,枯云抱着谷稻的司机将他当作人肉护盾,谷稻根本不管司机的死活,又是第二枪开出去,正打在司机的小腿上,司机也慌了,更恨了起来,松开了枯云滚到一边,抓着小腿大叫不止。枯云趁此抓住掉在地上的手枪朝谷稻的方向连开了两枪,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迅速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里。
他将手枪扔进了附近的一条小河里,顺便在河边洗了把脸,方才走得慌忙,直到沾到了冰冷的河水,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心和脸上都扎到了玻璃碎片。他的眼睛也疼得厉害,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他用力揉了揉,没有多管,在夜色的掩护下,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尹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