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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云(98)

汽车停下,尹醉桥先下车,枯云也打开了车门,搭扶着尹醉桥的手臂下车。

尹公馆的地形他已牢记于心,只是这世界太广阔,他还陌生。

“往哪里走?”枯云问,“你带花了吗?”

尹醉桥往前看去,说:“不是来扫墓的。”

枯云迷惑了,尹醉桥又说:“说了是来看一个人。活的人。”

枯云猛吸了一口空气,他虽没看到眼前的两层白色小楼和出入往来的白衣人士,但他鼻子灵光,问说:“是医院?”

尹醉桥说:“疗养院。”

“有什么区别?”枯云不是很懂其中的详细。

“疗养院,关疯子的。”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枯云唇间泄露,他跟着尹醉桥走了两步,他们来到疗养院里,一脚踏上冰冷的地砖时,他问道:“是尹鹤吗?”

尹醉桥不响,外面传来钟声,附近有所钟楼。他和枯云踩着钟声走上二楼,走进二楼的一间房间里。

现在是下午三点。

尹鹤的时间却过得更快,他说现在是晚上,晚上七点半,他要去礼查饭店跳舞。

说着,他在房间里起舞,贴面舞,探戈,华尔兹。嘣恰恰,嘣恰恰。他给自己唱拍子。他的眼神依旧机灵,闪耀。

舞跳完,他就去看电影,首轮电影院,最晚场的电影,女伴在前台寄存大衣,他等待,镁光灯闪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他的女伴是电影的主演,是一个女明星呢。

他还是老样子,一个人都能热闹起来,话说不停,别人讲也讲不听。

枯云靠墙站着,他问尹醉桥:“房间里有几个人?是什么颜色的?”

尹醉桥环视一周,病房是纯白色的,两面开窗,白纱窗帘迎风翻舞,一张白床摆在正中间,风扇,衣柜,洗脸盆,热水瓶,电灯,一应俱全。房间是单人房。

枯云听后,还问:“窗外能看到什么?”

一面窗户外是青山,一面窗户外是白色的钟楼,像荷兰建筑。

知道这些后,枯云催尹醉桥:“我们走吧。”

尹醉桥一只手还搀着他,听他此言,看他一眼,没有多问,便和他走了出去。尹鹤对他们熟视无睹,他乐得逍遥,快活自在,他和窗帘跳舞,和窗帘调情,送窗帘玫瑰,他摔倒在了床上,拉扯着自己身上的病服,一边抓自己的脸,抓出一道道红色痕迹,一边对着天花板哈哈大笑。

枯云走在楼梯上还能听到他的笑声,他说:“他过得太好了,再待下去,我会忍不住要他去死。”

“你恨他?”尹醉桥走在枯云边上,帮他扶正了探路用的手杖,他给了枯云一根黑手杖,比他用的那根细一些。

枯云摇头,说:“我更恨的人不是他。”

杨妙伦落葬那天,枯云混在人堆里也去送了她最后一程。他躲得很远,丧礼结束后,他和玛莉亚碰到了。

杨妙伦葬在苏州,太湖边上。玛莉亚告诉枯云,杨姑母也来了,他的继娘,出殡半路上就苦晕了过去,被人抬回了家。

“有山有水,中国风水里的说法,这里是宝地。她会安息的。”玛莉亚和枯云站在湖边,春末夏初,暖风和煦,恰是个温情脉脉,舒爽怡人的季节。

“尹鹤的事你知道了吗?”

玛莉亚点了点头,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手里的蕾丝洋伞偏向枯云一侧,她向远处眺望,湖的另一侧还是湖,望不到彼岸,是那么平静,水平线些微弯曲,涟漪不断,仿若一颗碧蓝色的宝石,正在悄悄碎裂。

“法米。”玛莉亚握住了枯云的手,“人把人吃了,上海,不再是从前的上海了。”

枯云回握住她的手,玛莉亚流下了两行热泪,她不擦拭了,说道:“上海,已经没有快乐了。”

她是追寻快乐的蝴蝶,只在蜜汁芬芳的花朵上停留,可如今,她再找不到花,再尝不到甜蜜的滋味,她的眼前是许多的悲伤。

“我要走了。”玛莉亚看着枯云流泪,她抚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你和我走吧,我们去意大利,我的故乡,让它成为你的新的家乡。”

枯云不响,玛莉亚的视线越过了他的肩头。尹醉桥就站在不远处。

“你爱他吗?”玛莉亚问道,她的双手紧贴着枯云的脸颊,迫切地索求着一个答案。

枯云摸到她的手腕,他说:“我们……我和他,我们只是,活着。”

玛莉亚的泪水流得更多也更急,她不顾形象地大声吸鼻涕,抽抽噎噎说:“你要活下去,答应我,你在上海,这个不再快乐的地方,你要幸福。”

“可幸福里面是没有欢愉的。”

这还是玛莉亚对他讲的。

“是的,一个伟大的作家说的,是的,”玛莉亚用力颔首,她的嘴唇在打哆嗦,她吻了枯云的额头,搂着他的脖子,“上帝为人类准备欢愉,从来不是为了要我们幸福,他只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有欢愉的能力。”

枯云轻拍她的后背,关于上帝,他一无所知。

玛莉亚将在三天后启程返回意大利。

作为她的法米,玛莉亚离开的这天,枯云去了码头送行,玛莉亚走得匆忙,隐蔽,几乎没有通知任何人,来送行的除了她的叔叔之外,就只有枯云和尹醉桥了。枯云这天戴了顶扁帽子,遮着大半张脸,穿得像个报童,他站在尹醉桥身后,玛莉亚已经上了轮船,这一班开往威尼斯的客轮上站满了即将远行的人们。码头上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枯云手里捏着一根蓝丝带,玛莉亚捏着另一端。

“再见亲爱的!”

“我会想你的宝贝。”

“啊上海!”

“威尼斯最近天气怎么样?”

“我的客床上被我抓出了一只跳蚤!”

枯云不响,玛莉亚也不响,他们的眼睛没有对望着,没有人说告别的话。

忽然枯云身旁一群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开始唱歌,有人吹口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们是来送别客轮上与他们相同打扮的一个同学的,这位同学正热泪盈眶,朝他们使劲挥手。她也跟着唱:“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汽笛鸣响,船要开了。

“再见!!朋友们!再见!”

轮船启动了,缓缓地向前漂移,学生们唱得更大声,有几个甚至跑了起来,追逐着一根根飘逝开来的丝带。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船上的学生也在奔跑,宣泄咆哮似地歌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惟有别离多。

枯云松开了丝带。一阵风将汽笛声吹远了。

回到尹公馆,两人走去餐厅吃晚饭,近来他们常在餐厅吃饭,佣人会提前将餐点布置好。枯云无甚胃口,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尹醉桥食欲旺盛,一碗热汤,一碗饭,还要加吃糕团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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