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你说这回这个沈知府,他会帮我们修河堤吗?”戴岚一边翻找着妆奁里的簪子,一边问。
梁依依漫不经心地描着眉,借着天光看了好几遍自己的妆容,道,“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只蚂蝗,打着为民谋利的名头,吸光了民脂民膏,拍拍屁股走人?你没听二娘说,晚上一同来的,还有那位‘马大善人’。他上回怎么你了还记得吧?酒都没喝几口就想着解衣带,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
戴岚默默翻了个白眼,眼风瞥见东篱穿上了蓑衣、戴上了草帽,忙道,“阿篱,你跑哪里去?没看雨越发下大了吗?”
“我去把院子里的残茶扫一扫,客人来了看到不好。”东篱说着已经穿上木屐,不等两位阿姐再叫住自己,跑到前院去了。
椿州虽说是个小地方,但换知府倒是换得勤快,这五年已经换了第三次了。可是河堤一直都没有修起来,南河年年发洪水,年年死人。
戴岚的父母就是被洪水冲走的,留下她与弟弟二人。弟弟被生不出儿子的姑母收养,自己则是被卖到了邱二娘这里,所以她对修河堤这件事情特别上心——她愿意陪每一位说要捐钱修河堤的善人吃茶喝酒。
东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听邱二娘说,自己是被丢在她家门口。邱二娘在一个早春的清晨被他的哭声吵得不耐烦,走到后院东边的篱笆外,看到他被包裹在襁褓中,放置在一个湿淋淋的木桶里,不知道在外头淋了多久的春雨。
他的名字因此而来,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诗意。
“你在做什么?”正在东篱埋头捡着地上的残茶时,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好奇问道。
明显的北方口音让他愣了一愣,抬起头,雨水就顺着草帽的帽檐啪嗒啪嗒流到了脸上。东篱被雨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期间听到了几声似乎无意的笑话声。
等他缓过来,把雨水抹掉,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笔直地站在廊下,正静静看着他。他眼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眉眼看起来温和而有耐心。
邱二娘就站在他身边,笑着解释,“早些时候院子里晒了些残茶,没来及收,掉地上了。他正捡着呢。”她顿了顿,介绍道,“阿篱,这是才来我们这边上任的沈知府。还不快拜见?”
东篱手里端着簸箕,不知要如何处置,只好埋下头问候,“见过沈知府。”
“嗯。雨不小,若是一定要收拾,就快一些。”他转而对邱二娘说,“待会儿让他一同来吃茶?今日着实有些冷,冻着了不好。”
邱二娘看看他,立即笑道,“知府说的是。阿篱,一点茶叶而已,扫扫就去换身干衣服,来喝姜茶吧。”
想起先前邱二娘所说的话,东篱心里不禁对这位知府的要求有些抵触。他点了点头,不大情愿地说,“嗯,好。”
“啧。”邱二娘看出他不情不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又对青年笑道,“知府莫见怪,他小孩子钻牛角尖,不懂事。来,这边请,家里已经煮好了姜茶,让知府暖身。啊,六郎请这边来,张司马请。”
马六郎和张司马都是家里的常客,东篱知道他们的秉性和关系,本就不喜欢他们。现在看到他们又把新的知府带来喝茶,前年刘知府第一次来家中喝茶的情景简直历历在目,全然像是重演。
东篱不耐烦,撇撇嘴巴,继续蹲下来捡茶叶。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人正看着自己,不禁抬起了头。原来竟然是那位沈知府没有走多远,又停下脚步看着自己。
东篱心中一敛,下意识地撇开了脸。半晌,他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却看到他们已经走远了。
☆、第 2 章
他叫沈清澜,绫川人士,来到椿州以前,在延州任刺史。这回来到椿州上任,虽说都是权知州府,但延州怎么说也是个上州,是椿州所不能比。
尽管张司马在席间鼓吹这位沈知府是如何的博文广识,离京以前是如何得到当今圣上的赏识,可东篱却想得明白——沈清澜就是被贬到椿州来了。
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呢?十年前殿试独占鳌头,现如今一贬再贬,远离京城腹地。东篱弄不明白,在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偷偷看了沈清澜几眼。
“沈公,二娘这里的紫山云雾可是一绝。张某在椿州已经有十年,可以跟您打包票,走遍整个椿州城,还有大小十二个县镇,绝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比二娘更能泡出这么好喝的云雾茶来。”张司马毫不吝啬地夸奖着正在泡茶的邱二娘,又恐沈清澜对女色不上心,机敏地继续夸,“她家几个小孩儿,都是她一把手带出来的,一个个都不会差。您别看阿篱还小,茶艺可一点也不比两个阿姐差。”
东篱正在邱二娘身边烧早春腊梅梢上的雪水,闻言手中的蒲扇险些伸进了炉子里,惹得邱二娘白了他一眼。他低着头,丝毫没有跟着张司马奉承的意思,一门心思盯着炉子里的炭火,视线渐渐模糊了。
马六郎靠在隐几上,笑眯眯地望着在廊下借着灰暗的天光插花的戴岚,听到张司马夸奖邱二娘家里负责做些杂货粗活的小僮,意外地回过头,“咦?阿篱也会煮茶?二娘,可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诶,阿篱,怎么样?我买二两云雾让你玩一玩。”
“咳,六郎,这么贵重的东西,别让小孩儿糟蹋了。”邱二娘滗出一盏新茶,放到了东篱面前,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给沈清澜送去。
往常除非是客人多,否则东篱是不会来到内堂的。一来这里不少他一双手,外头多得是他没做完的事,二来,邱二娘也总是嫌他这嫌他那,客人都是来看姑娘的,他在哪里都是碍事。眼下为了这样一个客人凑这种热闹,东篱不免觉得莫名其妙。
椿州城不是没有小倌馆,好南风跑来这里做什么。想起之前梁依依她们还巴望这位新刺史能为椿州做点什么实在事,眼下还没正式上任,就先跑来赏花吃茶,东篱自己是不对这个人抱有什么希望了。
东篱掂量着自己能用什么借口离开,茶盏刚刚在沈清澜面前放下,却听到他问,“你会煎茶?”
他一愣,直起身无措地看向邱二娘。
邱二娘连忙赔笑道,“沈公莫要听张司马胡说,阿篱就是家里砍柴烧水的小僮。若说煎茶,能做的顶多就是烧水这一件,可不能碰这些金贵的茶叶的。”
东篱如释重负,发现沈清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窘促地笑了笑。
沈清澜靠在隐几上,模样看起来十分闲适,问,“平日里,除了砍柴烧水,还做些什么?喜欢做什么?”
“嗯……”他看看邱二娘,见她只顾眼神招呼自己别说错话,只好说,“看书和写字。”
“书?”沈清澜显得倒不是意外,进一步问,“最近在看些什么书?”
他说这话以前,眉梢轻轻慢慢地挑了一下,东篱看了愣住,等他问完才回过神,讷讷回答,“近来在读《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