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谷酥(2)

作者: 水在镜中/苏小玲 阅读记录

宋祈年却无心理会他。眼下之事,件件糟心。

香和斋的主人梁敬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父祖早先除了饼肆,亦经营着吴州大半米肆粮肆,孰料儿孙不争气,到得这一代,只剩下个濒临关店的酥饼铺子。也是这人的运气,当年只花五百文钱,便买下了宋祈年为奴。

宋家原是世代在豪族高门中司膳的,宋祈年的阿娘更是当地有名的菓子师傅,他自幼耳濡目染,又心思机巧,愣是一个人把香和斋撑了起来。当年他签契典身,曾与主人约定,斋中日进万钱之时,便是主人将他放免之日。

岂料这约定如今竟成一纸空文。梁敬先虽然不学无术,毕竟商人狡狯,见他身上有利可图,哪肯放掉这棵摇钱树。每每提及,便以他昔年杀人之事相胁迫,强留他在店中。

当世虽战乱频仍,有一条大律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那便是贵贱有别。但凡入了奴籍,便成了器物工具之属,打骂一凭主人,更有惨遭虐杀者,官亦不究。

相比之下,他虽然身为奴隶之属,日子却并不算坏,反而因为掌管着这间饼肆,算得极好。只是他并非生来为奴,到底心中不甘。

平素更兼身子强健,常有郁燥焦渴之时,又碍着身份,不愿娶妻,只得与左近的几个风流妇人厮混。露水情缘,终不久长,况只为解欲,渐渐也都不了了之。到得最后,与他最长久的一个寡妇,数月前也离了吴州。这一下更是长夜寂寞。心中困苦寥落,无从消解。

于是本来的一张金刚冷面,愈发沉了。店中饼匠知他性情,虽冷面冷心,为人处世却甚是公道,也常替他叹息。也有仗着有些交情的,劝他娶妻,虽然新妇子只能是一样的奴隶,总有人知冷知热,好过一人强挨。宋祈年听罢,只是摇头不语。

另有忧心之事,便是面价涨了。江南多产稻米,然香和斋做酥饼,却离不了麦麸之属。若猝然抬了饼价,只怕有损生意。只得另想法子,看能否推陈出新,多用米粉。

这般郁思百转,路过粮仓,忽听得里面窸窣乱响。想到左近的米九重家月前才遭了鼠患,宋祈年心中顿生烦乱。提灯快步出门,自米家借了三只猫来,将粮仓推开一缝,放了进去。转身才跨出一步,忽听得一声凄厉哭叫,他心中一惊,忙回身扑进粮仓。灯影长长,只见高高粮架之上,舒糯儿浑身发抖,正摇摇欲坠地缩在一角哭泣。三只大猫,两只攀在竹梯上,轻巧地往上爬,地上一只喵喵乱叫,上蹿下跳。

那架子虽然结实,但人在一角,难免危殆。宋祈年目光一沉,才放下提灯,便见一只猫已然窜上架顶,向舒糯儿扑去,那少年惊叫一声,向后一仰,跌落下来。他大步一跨,长臂一展,恰接了个满怀。

惊魂甫定,只觉得怀中甚轻,低头,见那舒小郎哭得眼圈红肿,只一双黑亮瞳仁还是润润的,正呆呆望着他。欲放人下来,这少年却咬了唇,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宋祈年心中略有些异样,又有些不耐,把人往地上一墩,卸了他手臂。

双脚一落地,舒糯儿便躲到他身后,紧紧抓了他短褐的衣摆,一步也不肯挪动了。

他不惯与人拉扯,眉头一皱,正欲甩开,脚下传来嘶声阵阵,那几只猫不知何时围拢了来。

身后的舒小郎抖若筛糠,又低泣起来。

宋祈年极是无奈。只得伸出铁钳似的两手,飞快地将那几只猫揪住颈皮拎了出去。

待从米家回来,见那舒小郎正吃力地提了一桶水,往他房间走。见了人,脸上又是一红,嗫嚅:“郎君……郎君不曾伤着吧?”

宋祈年奇怪道:“几只猫而已,能把人怎的?”

“猫最凶……会,会挠人的……”

宋祈年嗤笑一声:“莫说捉猫,杀也杀过,从未被伤分毫。不过几只小畜生,值得你怕成这样。”

舒小郎却上前一步,拉了他双手细瞧,但见铁钳样的双手双臂肌肉虬结,半点伤口也没有。他轻轻出了一口气,抬眼认真望向他:“还是小心些得好。”

宋祈年不惯与人亲密,心中微感异样,欲抽回双手。却见舒糯儿先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放开他,又变回了那个羞怯胆小的少年:“我……我给你打了水,洗一洗吧,身上……有……有猫味儿……”

宋祈年提了他身边的水桶,沉默地走去院中,径自脱了衣服,在井边冲起凉来。

待一身水淋淋地进房,竟瞧见一桌好菜。那少年正捧了砂锅,往青瓷大碗里舀莼菜羹。见他进来,小声道:“郎君……”

宋祈年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他本生得英伟,平素冷脸惯了,如今面色一改,竟显得十分俊逸佻达。

舒糯儿不敢看他,抱了砂锅往外走。却被他长臂一伸,拦了去路。宋祈年将头一摆:“这么一桌饭菜,你道我一人吃得完?”

于是只得也坐了,对着用饭。

那莼菜羹中掺了笋丝与麻油,极是鲜美。玫瑰蜜粔籹甜酥,千层酥香脆,蒸饼馅儿是素三鲜的,咸淡可口,那焖煎茄夹,清蒸素鸡,粉丝烧水芹之类的素菜也是各有风味。更有一道水晶鸳鸯元子,精美至极。那元子外头圆润通透,内里两色分明的淡黄色莲蓉和红褐色的枣泥,一望便见。

宋祈年心中一动:“你竟会做这个。”

舒糯儿点头:“做得不好,内馅儿该当是红黄相抱的。”

宋祈年摇头,涩然道:“不,已是极好了。”说着将那碗元子端于跟前,大口吃了起来。入口果然轻滑软糯,与外表一般可人。昔年宋母常做此小食,一时风靡武阳。这少年手艺,与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怎能不引他动情。

他将那碗元子吃得精光,这才省得打量其余饭菜:“怎的没一个荤腥。”

舒糯儿正双手捧着个蒸饼,吃得两腮鼓鼓,含混道:“我不敢弄……”

宋祈年对他的胆子着实无可奈何:“吃也不敢?”

少年歪歪头:“我吃素。”

宋家七郎自己是无肉不欢的,除却庙里的和尚,还没见过哪个是不吃荤腥的,心中微感奇怪。

那舒小郎似乎只有吃东西时胆子才大些。宋祈年见他又啃起了一块粔籹,叹道:“你怎的晚上跑去粮仓,可见着有老鼠了?米家月前才招了鼠害的。”

话音未落,便见那少年呛咳了一声,小声道:“我去瞧瞧米粮,不翻一翻,要生虫的……没……没看见有老鼠。”紧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粮仓里以后也不会有鼠害,你安心就是。”

宋祈年怪道:“你怎的知道?”

舒小郎咬咬嘴唇:“就是……就是不会有,我知道。”

宋祈年望了他一眼,见他又开始小口啃那块粔籹,不时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玫瑰蜜糖,小小的粉色舌头在手指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渍。

自此两人便相熟起来。宋祈年没有亲人,舒糯儿孤身一人,又是头一个温顺乖巧的,自然慢慢得了他的信任。制饼的手法,粮食的采买,桩桩件件,他都开始慢慢倚重于这羞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