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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酥(5)

作者: 水在镜中/苏小玲 阅读记录

过了楚州,即是广陵,过了广陵……便是吴州了。宋祈年沉吟道:“楚州要塞,自有重兵把守……且离此尚远,未必就……”

那刘二垮着一张哭丧脸:“我的好七郎喂……羯兵过处,焉有活口。那楚州守将袁不达上月就病了,听说如今躺在榻上,出气多进气少,没几天好活了。谁人不知,那儿的太守是花钱买的官儿,只想捞钱,可不想赔命啊!”说着拿袖子往脸上一抹:“这吴州我看也清净不了多久了。”

一旁的店伙忧心道:“一家老小都在此,这可怎生是好。”年长一些的长叹一声:“罢了,听天由命,千年百年也过了,未必就在这次遭了灾。”于是心怀忧虑,各自散了。

斋中众人无心做事,倒是舒糯儿一如既往地在炉台前往酥饼上印红记。有人跟他讲了,这小郎似乎不以为意,道:“我是不走的。哪里都一样。”宋祈年在门口听着,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流言尚且能惹得人心惶惶,何况此时真的战乱将至。还未待他仔细思量,主人家便找上门来。梁敬先摸着两撇胡子,故作镇定道:“我欲举家往临海郡探亲,香和斋一应事体,都交予你。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宋祈年不待他摆完架子,打断道:“羯人真的要打过来?”

梁敬先面上惊慌一闪而逝:“这……”

宋祈年知道他耳路通达,心下登时一片冰凉:“那便是真的了……你自逃命去,却要我们留下待死?”

梁敬先咳嗽一声:“话也不能这样讲……为主人守家业,原是奴隶的本分。”

宋祈年冷笑道:“做逃奴是死,留下来也是死。不如拼死一逃,为自己挣个活路。”

那主人眉眼一立:“你若不应,现在便打死你。”

宋祈年将铁样臂膀一抱,一字一顿道:“你大可试试,总归都是一死。”

梁敬先软硬兼施一番,见宋祈年始终冷眼不语,只得咬咬牙道:“此番若能平安,我……店中花红,我许你三分。”

宋祈年放下手臂:“花红归花红,你将那卖身契还我。”

出了梁家大宅,只见天色阴沉,路人形色匆匆,往昔繁盛的街市,已然露出了个萧索的端倪。街角一个衰朽老丐,眼神混沌,嘴角耷拉,兀自一高一低地唱着: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

宋祈年看天边黑云翻涌,伫立良久,自怀中摸出个蒸饼,放到那老丐的破碗中。若真就此逃了,他的后半辈子,只怕未必及得上这老丐。且与舒糯儿的缘分必然断得干净。想到这里,不免又有些自嘲,便是不逃,他同那小郎也是有缘无分,原是活了今日没明日的。

晚上回了香和斋,也不管人是不是走得干净了,拉着舒糯儿便要行事。这一次格外长久,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直到将那少年弄得哭也哭不出一声。蜜炙烩的三鲜羹已然冷了,尝在嘴里,有些腥咸。他把那一碗汤羹吃得半星不剩,拉着怀里虚软无力的少年,复又亲吻起来。

斋中有要离开吴州的工匠,约好了结伴而行。于是分批来柜上结工钱。有交好的见了宋祈年,不免替他担忧。正在忙碌处,那少年自己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切道:“怎的要赶我走?”

宋祈年手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生意不好,斋中养不下这许多人。”

舒糯儿声音登时哑了:“你说过……你答应……若我……”

宋祈年冷冷望向他:“斋中生意不好,米粮不够你偷的。”

舒糯儿短账的事,香和斋人尽皆知,只是碍着宋祈年,从未被人当面戳穿。

舒糯儿面上一红,绞紧了衣角,低低道:“郎君……可是郎君……”

宋祈年哂笑一声:“不过是睡了你几回,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此言一出,饶是众人正自忧心忡忡,也是一阵骚动。

舒糯儿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

那人似乎还不死心,复又道:“且榻上也不堪用,直挺挺好似木头。早知如此,不若去寻个官使妇人来得快活。”

眼见着那少年泪水盈眶,咬了咬唇,转身跑了。宋祈年漠然低下头,余光扫见那许老丈目光怜悯,正欲接着记账,才发觉手中有些不对,原来那湖笔的笔杆,已然断在手心。

流水桥下本无渡口,如今因这时局,舟楫也多了起来。楚州屠城的消息传来,小舟挨挨挤挤,把河面也覆满了。

几个离城的店伙拖家带口,与宋祈年作别,种种唏嘘洒泪不提。有老成些的,看那桥上越来越多的人涌下来,叹息道:“若不快些,只怕待郡守想起来,要封水门。此一别再见不知何年,郎君多多珍重。”

宋祈年胡乱点头,面色终于露出了焦急:“怎不见那舒小郎?”刘二不以为意:“他是头一个机灵的,店中既不留他,他又无甚家口,想是早走了。”一旁店伙觑见宋祈年面色,犹疑道:“那日……我瞧他极是伤心。后来便不曾见了。或许……面上尴尬,悄悄离去也未可知。总归都是南下,若路上见了,结伴便是。”

宋祈年只得叹一口气:“若得见,还请诸位瞧在宋某薄面上,多多看顾。”

众人都道这个自然。竹竿渐次撑起,几只小舟在一片凄惶的喧嚣里艰难远去,渐渐混进大片的舟楫里,辨不分明了。宋祈年在岸上空等半日,终没见着舒糯儿的影子。待到暮色渐沉,人烟渐稀,方拖着疲惫的脚步,逆着人流,回了店中。

斋中空无一人。想来那小郎确已悄悄走了。心下终得了些宽慰,却又说不出的难受。

往昔这般最好。店中无人,他二人不拘做什么,都无人前来搅扰。如今……却是格外地空寂了。院外早没了平日的清静,他却巴不得那动静再大些,盖一盖这一方天际里要将人溺毙的清寂。

吴州的太守后知后觉,终于省得封上了城门。然而不过徒惹人烦忧罢了。能走的早已走了,走不得的,留下来听天由命。斋中生意竟未全荒,偶尔还有过来买吃食的,都说怕今后,再没福吃这样好的菓子了。

左右无事可做,宋祈年也不理会外头的张皇,自顾自关起门来,守在面案前忙碌。

舒糯儿与他相得时,二人闲来无事,曾想改一个武阳的菓子方儿。那时两人之间还未有之后种种,只做亲人一般,每每凑在一处制些时新的小食,如今回想起,实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喜乐。那少年眉眼清润,一双圆目黑多白少,笑起来,常带三分惊喜之色,他瞧在心里,身上暖意融融,好似春日里站在太阳下一般。细细想来,原来那时起,他待他已然不同,就是没有后来种种,也终要起了那别样心思。

世事纷繁,命运难测。谁想得后来,谁又早早瞧得见如今。

旧方原唤作五谷饼。是武阳社祭之时的供奉。因是献与神仙的,故而此五谷不是旁人讲的那稻、黍、稷、麦、菽一类,而是指金木水火土的五谷。这里涵盖的东西就多了。他二人那时将旧方改良,混了珑缠梨条,柿饼,青红丝,糖渍薯干等物作馅,外头裹一层藕粉制的水晶皮,再外头才是杂粮的酥皮。只是方子拟好后便出了短粮的事,之后种种纷扰,直到舒糯儿不告而别,这方子竟从未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