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恒唯一的幸运,来自于他的出身。
他至今依旧是南城人口头挂着的新闻人物,都言:“若不是周冲从警察局把他领回来,现在在哪个疙瘩缝里谁会管?”
周自恒脸色像是白雪。
蒋文杰也沉默,最后离去前,给周自恒留下一句:“去看看周总的书房吧。”
再合上门时,水晶吊灯被吹地叮铃铃响,周自恒猛地搓了搓脸,踟躇许久,上了楼。
书房离周冲的睡房一墙之隔,周自恒甚至还能听到周冲的鼾声,接连不断像是蛙鸣。
周自恒开了书房门,里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好像自那场历时持久的父子冷战开始,他就未曾进过周冲的书房一步。
等到后来,不进书房仿佛就成了周自恒的习惯。
柔和的光线充斥房间,黑白的设计并不单调,立式书柜整整齐齐摆满书籍,周自恒一一看过去,在最显眼的位置,码着的,是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课本。
他并不爱书,也不爱收书,周冲就这么小心翼翼替他收捡好。
周自恒垂着头,地上散落一些文件资料,其中也有各大学校的简介简章,国内外齐全。
他眼眶微微酸胀,弯腰一一把资料收捡好,放回周冲书桌上。周冲的书桌上摆得散乱,五大三粗的性子表露无疑,同整齐的书柜形成鲜明对比。
唯一被周冲摆的好看的,是右上角的照片,他和周冲的合照,照片还很新。
照片里的周冲似乎没有平日看起来那般年轻了,又或者是周自恒太年轻,周冲被映衬得老迈了。
时间让周自恒从半人高的小孩,变成风华正茂的少年;让周冲从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忧虑多思的中年人。
周自恒深长地叹了口气,喉头微动,把手上的资料放回周冲的抽屉里。
第一节 抽屉却并不如周自恒想象。
周冲并没有用来放文件。
存放的是一沓过了塑的纸页。
黄灿灿的纸页。
是周自恒从小到大的奖状。
从幼儿园起,止步于小学六年级。
那些被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逐渐清晰。
他从学校领了奖状,并不在意,就卷成一团扔给周冲,周冲乐得开花,捧着奖状如同捧着宝藏。
……
【我希望你好好念书,希望你考上大学。】
【我都给你计划好了,你要念最好的中学,最好的高中,等到长大了,我送你去念最好的大学,你到哪里读书,我就把公司开到哪里。】
……
这些殷切的期望连同奖状一起,被周冲尘封在了一个小小的抽屉里。
视若珍宝,却又望而不可及。
小心翼翼掩藏心事,不再提起只言片语。
周自恒把这些奖状拿出来,一张张翻看,透过这些纸张,他好像能想起周冲爽朗的笑,能想起周冲逢人就说的自豪言语:“看看,我儿子,第一名,以后是要考状元的!”
周自恒抹了抹眼角,自嘲地笑了笑。
奖状翻到最后,是一支录音笔。
他迟疑一瞬,按下,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爸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爸爸不是心情不好,爸爸只是有些累了。】
【那让你累的事,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吧。】
【——是啊,很重要。】
【那你回来吧,没有钱也没关系,我给你依靠。】
一个是绵绵的奶音,一个是成年男子的低沉声音。
一个来自周自恒,一个来自周冲。
这已经是久远的过往,是一段电话录音,被周冲保存至今。
周自恒一遍遍重播,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
他听了许久,直到身后有声音响起。
周冲从酣睡中醒来,依旧有醉意,走路线条歪斜。
没有昂贵西装的装点,没有香烟的雾气缭绕,周冲像是卸下了伪装的普通的中年男人,额角甚至有一点白。
周自恒呆呆地仰着头,望着他,许久,轻声问:“我是不是很让你烦心?”
周冲抿着唇。
录音还在一遍一遍重复,男孩奶声奶气说:“那你回来吧,没有钱也没关系,我给你依靠。”
而长大后的男孩坐在地上,比小时候还爱哭。
周冲蹲下来,抱住儿子的单薄瘦削的肩:“怎么会?”
周自恒用下巴抵着周冲的肩膀,像是一只小奶狗。
周冲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轻声道:“有很多话,爸爸并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只爱两个人。”
“在有了你之前,爸爸只爱自己;在有了你之后,爸爸只爱你。”
第62章 岂上望夫台(四)
南城入了十月末, 深秋, 霜降天寒, 蝉鸣蛙声渐消, 篁竹梧桐扑簌簌地落叶。
一教学楼,语文老师正在下发月考试卷。
关着窗,风声传不进来, 试卷翻动的声音胜过落叶萧萧声,无端就让整间教室都安静下来。在这样清寒的季节里, 又是这样紧张的气氛下,高二学生心头都升腾起“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叹。
语文老师年过六十, 人生走了半个多世纪的小老头,依旧中气十足, 姓武, 却教授语文三十多年,训人的话从不带脏字, 却又字字发人深省,叫人恨不得一头自挂东南枝。
高二分科, 教师重编, 这位武老师刚刚带完毕业班,又马不停蹄领下高二理科实验班的上课任务。
是个倔脾气的老头, 大半辈子献给了教书育人。
大概正是因为治学态度严谨,语文老师眼睛里容不下半颗沙子,高二第一次月考的成绩, 让他很不满意。
这其中,最让他光火的便是周自恒。
试卷按成绩下发,第一名毫无悬念是孟芃芃,而最后一名,也毫无悬念是周自恒。
语文老师沉声念了周自恒的名字:“周自恒,七十七分。”
周自恒从座位上走到讲台边,安安静静地立在台阶下,等候语文老师的发落。
“你知道班上语文平均分是多少吗?”武老师下眼角垂着,耷拉出一段皱纹,眉头深锁。
“知道。”周自恒点头,“一百零七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回荡在整间教室里。
试卷并不难,注重基础知识,连一贯吊车尾的白杨都咸鱼翻身,考了一百一十分。
“三十分!整整三十分!”武老师拍着周自恒的试卷,上头红笔勾划的分数醒目张扬,“你一个人,拉低多少平均分?”
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三十分,足够周自恒死去活来三十次了。
武老师比周自恒矮许多,短小精悍,但气势压倒一方天地。
周自恒垂着头,没有做出任何反驳。
“你看看这道题,你看看啊,请赏析王勃名篇《滕王阁序》中传世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武老师声色俱厉,“你写了什么?让你赏析,你呢?给我写一句——”
“晚霞真的好美!王勃好有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