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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絮(4)

未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好奇道:“那大哥呢?”

秋田说:“大爷身子不好,长年在屋里歇着,不大出来走动。”

未絮从前也略有耳闻,薛家长子薛淳,因为不是足月而生,小时候又落过水,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有些孱弱,所以深居内宅,嫌少露面。

未絮想到孟萝的话,琢磨着该如何把事情吩咐下去——她还没做过这种主,以前顶多支使一下春喜,现如今三爷房里的奴才里里外外加起来统共十几个人,她需得拿捏好分寸,不能太端架子,也不能太客气,脸上还不能露怯。于是仔细思忖,走到东厢,学着孟萝的几分利索,交代姐姐房里两个掌事丫鬟,让她们去支配底下众人把屋子收拾妥帖,待明日做法。

正说着,未雨睡醒,问:“淳大奶奶来过了?”

未絮坐到床前:“她来时你还没有醒,说明日再看你。”

未雨又问:“是我的板儿买好了吗?”

未絮听得伤心,不肯回答。

未雨望着顶上的帐子,喃喃自语:“方才做梦,又看见她了,脸泡得发白,头发全散下来,直盯着我呢。”

“姐姐莫要胡说了,都是心病,没人敢害姐姐的。”

一声叹息,未雨沉默许久,忽而问:“二爷回来了吗?”

“申时散值,还没呢。”

“他最不喜欢鬼神之谈,想来也很厌烦我了。”

“怎么会。”未絮无力应付,叫人抱来欢姐儿,逗耍了一阵,未雨又乏了,便让奶娘把欢姐儿带到未絮房里照料,好叫她与未絮多多亲近。

离开东厢,已近黄昏,忽见后廊檐下的梧桐树上站着一只青鸦,正在叫凶,未絮顿觉不详,忙命人拿杆子打走了。

“心儿是谁?”好像是这个名字,未絮不解:“姐姐怎么如此惧怕?”

秋田答:“心儿姑娘自小服侍二爷,原是房里的掌事大丫鬟,三年前元旦她回家过年,谁知路上竟遭贼人掠财,又将她扔进池塘淹死了,尸首泡了好几日才发现的。”

春喜听得直拍胸口:“乖乖,可别说了,怪吓人!”

未絮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做言语。掌灯时分,薛洵应酬回来,换下了公服,叫上小厮到天井瞧那副板。未絮也跟过去,一行众人提灯往天井走,薛涟也来凑热闹,笑呵呵地对未絮唱喏:“见过新嫂子。”

未絮忙还了万福,下意识朝薛洵身后藏了藏。

薛涟笑起来的样子跟未絮的哥哥很像,随意开阔,仿佛很好说话。原本他们二人从前也常在一起玩,只是薛涟处处压了哥哥一头,后来又抢他的相好,这才闹掰了。不过看他的模样,对未絮倒无芥蒂。

“上等的杉木,原是都督府成国公要的,因迁都不便带走,就留在了应天,”薛涟用折扇虚点了点那大红毡条裹着的寿板:“我打听到有这副好板儿,便让人从应天府运过来,二哥瞧瞧,这每块厚五寸,宽二尺五,长七尺五,纹理通直,香气幽沉,且驱虫耐腐,可百年不坏。”

薛洵蹲下,小厮忙递上灯笼去照。他屈指敲了两下,说:“不错。”

“二哥吩咐的,我自然办好。”薛涟挑眉。

薛洵起身拍拍手:“使了多少银子?”

“谁计较这个,”薛涟打开扇子,思忖道:“左右不超过四百两,不算多。”

薛洵想了想:“约莫我五年的俸禄而已,确实不算多。”

“……”薛涟清咳一声,转而望天:“今夜月色甚好,二哥与我不妨到花园走走吧。”

薛洵默许了。

“那我呢?”未絮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乖巧懂事地回屋待着吗,妇道人家跟着掺和什么呢,他们又不是哥哥,凭什么带你玩儿呢?

“我……不去吗?”原本要说她也想去,睽睽之下打了个弯儿,语无伦次。

薛洵似乎要回绝,不过还没开口,被薛涟笑着打断:“小嫂子肯作陪,自然最好不过了。”

第三章

许多年后,未絮仍然记得那个月华如练的夜晚,月光铺撒在园子里,她沉默地跟在薛洵和薛涟身后,踩着他们颀长的影子,丫鬟小厮们前后各打四对灯笼照路,园中花木庭台,芳径幽深,夜风微弱地拂过,她忽然觉得,如果以后能偶尔这样散步,只是散步,就很好了。

未絮打量四下景色,小声问秋田:“前边是不是有个桐花榭?”

秋田说是。她道:“待会儿两位爷肯定要在那里歇脚,你让厨房备些酒菜送过来。”

秋田依言退下,春喜朝未絮投去惊讶又崇拜的目光。薛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正说到四月初紫禁城三大殿起火一事,虽已过去有些日子,但街巷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还能议论个半年。

“听闻这紫禁城宏伟壮丽,极尽奢华,比应天府的皇宫更有天家气候。然而三殿起火,不知烧成什么景象,想来一定叹为观止。”薛涟说着,见他兄长有些失神的模样,怪道:“二哥在想什么?”

薛洵的脸色在灯光里不知该用冷淡还是漠然来形容,他目光幽静,平缓地说:“没有什么,只是忽然记起二十年前,父亲还在应天府为官,那时我也十分年幼,却记得靖难的那场大火,烧得漫天通红。”

薛涟惊愕地张了张嘴,仿佛吓了一跳:“二哥当年才几岁,记这个做什么?”随后清咳一声,拍着扇子浅笑:“说到靖难,二哥觉得建文皇帝果真自焚于宫中了吗?民间早有传闻,说他当日削发披缁,从密道逃出应天,逊国为僧了。”

薛洵眼帘低垂,并不接话。

本朝对建文皇帝出亡之事讳莫如深,国史中亦没有明确记载,及至二十年后、数百年后,仍是个未解之谜。

说着话,一行众人来到桐花榭,从游廊而入,里面竹案上已设好杯箸酒具并几样精致小菜,这水榭建在池中水上,四面雕花窗子打开,可观明月,可赏莲花,景致极幽。

三人落座,未絮斟酒,这时回廊处有一行人打着灯笼过来了,孟萝的笑颜在夜里也是明亮的,世家之女,见识博广,待人接物总是落落大方,叫人羡慕。

“你们三个倒自在,还有酒呢,快烫一盅给我!”孟萝说着,解下对襟披风落座,身上那股酴醾香气幽幽浅浅地散开,仿佛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

未絮替她烫酒,问:“嫂子出门了?”

“是,方才从我兄长家吃完酒席回府,远远瞧见这里亮着灯,没想到是你们。”

孟萝的加入让谈话变得家长里短,薛涟把玩折扇,笑说:“正好有一件事想求大嫂。”

孟萝略微惊讶,也笑着:“哟,涟三爷还有事情求我?真稀奇,什么呀?”

“去年大哥作的那幅莲塘消夏图,我想借用两日。”

“做什么?”

“我……有一位喜爱书画的知己,”薛涟说:“一直仰慕大哥的工笔,想借阅一下。”

孟萝眯了眯眼,嗤笑:“知己?合欢院的红粉?你想拿你大哥的画去讨好那起子娼妇?呸!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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