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絮看见薛洵从月桃怀里接过冬哥儿,吻了吻那孩子肉乎乎的小脸,月桃抿嘴一笑,依偎在他身旁,也忍不住亲了亲孩子。
多么扎眼的一双璧人,多么圆满的一幕。
未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看着自己的手,握成拳,又摊开,手上空无一物,有什么好看呢?
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如此佳节,还是看灯吧。
她带着丫鬟从角门出去,走入繁华的灯市,瞬间淹没在稠密的人烟里。
街上熙熙攘攘,鼓吹弹唱,各处有戏猴的,耍杂的,跳罗汉的,引来路人团簇围看,欢呼雀跃。画舫中丝竹管弦,女乐名妓,公子清客,歌舞笙箫。
未絮穿行于街巷之间,两旁铺子开得热闹,贩卖各种胭脂水粉,耳坠珠花,还有印章、泥货、面具、傀儡。
她站在摊铺前,拿起一个判官面具,定定地出神。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看这么久,又不买,是没带钱吗?”
她倏地回头,看见了薛洵。
他递钱给老板,撇她道:“出门也不打声招呼,你几时才能叫人省心?”
未絮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默了一会儿,问:“我的丫鬟呢?”
“已经打发回去了。”
她“哦”了一声,低头默默地走着,薛洵挨在身旁,说:“你的品位真令人担忧,这么丑的面具,也值得驻足观赏那么久吗?”
未絮皱眉,举到他面前,说:“没觉得和你长得很像吗?尤其戴着官帽,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薛洵将那面具盖在她头顶,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未絮跟上去,抓住他的手,问:“生气了吗?”
“没有。”
他们十指相扣,在人群里看灯。
未絮强迫自己暂时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打开话题,说:“我想给欢姐儿买一方砚台,可是没有眼力,不识货,你帮我挑选好不好?”
他道:“大哥那里就有不少好砚,明日我带欢姐儿去要便是。”又说:“欢姐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你觉得是请先生来教,还是让大哥代劳好呢?”
未絮笑了:“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前两日轻蘅来我房里,讲到欢姐儿,她说,她想做欢姐儿的蒙师。”
“她?”薛洵嗤笑:“她能教什么?你答应了?”
“没有。”未絮道:“其实要论才情,轻蘅和大哥不相上下,但论性情,他们二人是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
薛洵闻言挑眉:“怎么讲?”
她道:“只看他们的喜好,大哥偏爱王维,陶渊明,苏东坡,轻蘅偏爱嵇康,李白,辛弃疾,一个恬淡闲逸,一个张扬不羁,若说品性,都是好的,但人生在世,却不能只靠情操过活,还得有烟火气才行。”
薛洵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大哥生性淡泊,不问俗世,不理红尘,幸亏他生在这富贵之门,否则一身仙气,只能去当和尚或者道士了。轻蘅愤世嫉俗,轻时傲世,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慧极必伤,也绝非为人处世之道。心里的傲骨可以留在心里,外面却需得圆滑一些,毕竟欢姐儿将来出嫁,要面对公婆,面对丈夫,面对整个陌生的家族,若不会与人相处,就只能自己痛苦了。”
薛洵思忖片刻:“这话你跟赵轻蘅讲过吗?”
“没有,她一向不大瞧得上世俗的为人。”
“那她怎么还和你要好?”
未絮瞪他一眼:“我也一向不认为在高山上不食烟火比在世俗里勾肩搭背高贵。”
薛洵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道:“一张利嘴,我看赵轻蘅也说不过你。”
未絮轻轻推了推他:“干什么呀……”
薛洵凝神看她半晌,道:“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大哥并非生性淡泊,他只是身子不好,不得不淡泊而已。”又道:“讲了这么许多,你好像当我不存在,我是举人出身,你忘了是不是?”
未絮笑:“二爷若有时间教孩子,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又问:“那你呢?”
“我?我能教她什么?”
“你教她怎么哄人啊,”薛洵弯腰贴近耳边:“尤其撒娇使性,讨夫婿欢心,你很有一套的,不是吗?”
未絮没说话,拉着他走到灯架后头,避开人群,在亮澄澄的光下仰头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
“二爷……”她唤着,双手缠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他的唇。
薛洵想也没想,低头回应,含住她探进来的小舌头,不轻不重地舔舐,吮吸,有力的胳膊紧扣着她的腰,几乎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
许久之后,喘着气,她把脸埋入他怀中,喃喃道:“我不想回去了。”
半晌,他答:“别说傻话了。”
她何尝不知是傻话呢。
使劲儿在他胸前蹭了蹭,叹一口气:“那我们晚些时候再回去,好不好?”
他说好。
这么美的烟火,这么美的灯市,就他们两个人,多待一刻,是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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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种类参考《金瓶梅》等。
第四十二章
永乐二十二年,对薛家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年份。
山西那边来了书信,薛父病势缠绵,愈渐沉重,夫人忧心极盛,让薛涟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即赶往山西看视。
家里的孩子也不大好,断断续续受了凉,或咳嗽,或烧热,虽不是什么大症,到底让人不安。夫人担心去年许的醮愿没有还,冲撞了神明,于是决定带全家上下到玄妙观打醮还愿。
三月初三,真武大帝与黄帝诞辰,又逢王母蟠桃会,正是修斋建醮的好日子,薛府各房带着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薛涟不在,薛洵前日已往衙门告假,随家眷一同出行,薛淳虽身子不好,但此番做道场是为父亲祈福,他自然也一起去。如此一来家里只剩下几个孩子,和看房打杂的奴仆,主人不在,管事的媳妇也去了大半,他们便像脱缰的野马,偷懒的偷懒,吃酒的吃酒,耍乐的耍乐,各自消遣自在。
玄妙观内,繁复的法事正在进行。未絮听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乐响,看着真人手执牙笏,身披五彩大氅,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她忽然没来由心下一跳,想起初入薛府的那天夜里,姐姐惊惧难眠,薛洵说要请十二众道士来府里做法,结果没等来道士,姐姐就撒手去了。
再看看薛洵,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站在挤挤杂杂的人群里,面目清冷,拒人千里。
但如今的未絮明白了,他并非天生薄凉,只是有些事情他不喜欢,但又不想袒露厌恶,所以选择漠然处之。就像姐姐入殓的时候,众人都在留意他的反应,都想看他的悲伤,于是他偏板着一张脸,不表演给他们看。
那时的二爷,已经把少年意气藏得那么深了。
晌午,众人在观中吃斋,夫人见月桃神色略有恍惚,把她叫到跟前询问,她不好意思地说,从未跟冬哥儿分开那么久,心中挂念,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