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戏子(2)+番外
……
我万万想不到大哥下手的这些个女学生里,居然也有我自己的学生;然而说白了,我平时并未对她们关注许多,去了什么人又来了什么,向来没有放到心上过。
这心里,终是存了些愧。
站在山坡上迎着凉风,对那两块石碑端正的鞠了两个深躬,我扶着手杖慢慢回到家中。
回去的时候,报馆的孙先生和两个同伴已经等在了堂里,桌上铺着纸笔,正微笑着待我坐下。将我的光辉事迹细细核对一遍后,他道:“梁老爷知道这事吗?”我一愣,心中莫名有了些阴郁,别过头只是道:“尚不知。父亲虽是清末遗民,却也从未封建迂腐过,明个儿他若听闻了大哥的事,也会是理解我的罢。”
孙先生用钢笔在纸张上整整齐齐地写着,思索片刻,又删除了些敏感字词,渲染一番后递上前供我查阅。我想我这张大义凛然的脸上,断然不会贴着“伪君子”三字,于是没去看那稿,站起身殷殷笑着为他续茶。
下午我略睡了一会儿午觉,坐着黄包车去赴梁婉仪的宴。
梁婉仪和我是本家,姑且算是个远房堂妹,人长得极其秀美漂亮,又是知书达礼的新时代淑女,拥有众多的追求者,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到的时候,湖心小筑中已然坐着两个人,看见我时勉强打个招呼,便不再说话。
“……诸君贵安。”
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身着优雅旗袍的梁婉仪姗姗来迟,朝我们抱歉地行了个端庄的礼,姣好的姿容让几个人都露出微笑来。
她娴雅地坐下,与我们攀谈起来。
我左手边坐着的人是路尚德。他自以为幽默地朝梁婉仪卖弄着他的学识和见闻,夸张的样子只让人觉得可笑。
路尚德黑发碧眼,有一半洋人血统,他的父亲是上个条约签署后留在租界里的外交官,和多地军阀都有来往,在他那个国家也世袭有爵位——的确乖张极了。他这个儿子长期在东交民巷里窝着,在京师是无人敢惹的;然而他头脑太钝,人又老实得不行,穿着不伦不类的长衫规规矩矩地在那里坐着,妄想用自己的“中国化”来博得梁婉仪的好感。
在我看来,实是不足为惧。梁婉仪不把他赶出门,是出于畏;她就算嫁给一个中国土匪,也不可能嫁给他。
果然,梁婉仪轻轻地蹙了下柳眉,就把目光落在我右手边的宋方觉身上。
于我而言最麻烦的,就是这位宋方觉。他曾经赴法研修过建筑学,又是新诗格律化理论研究会会长,晓得什么是唯美主义,有个弟弟是新潮社社员,两人的观念无论在哪一点上都相当合得来。我觉得,才子佳人自古便登对得很,他娶到梁婉仪也是早晚的事吧。
我年纪比他大,脚跛了,又没有他生的高大英俊,争不过是为情理之中。所以即使嫉妒不甘,我也尚无话说。
“……前几日段老卸了职,邀我去任《新潮》主编,可学会事务实在繁忙,便就拒了。”他说到这儿时,脸上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梁婉仪微微一笑,又轻柔地看向我。
“二哥,那事我午时听说了。”她的眉宇间尽是失落和不解,“大哥他居然,唉……只苦了那些学生……”
我没有谈话的心思,便随口敷衍了几句。其实我极不喜梁婉仪这一点。明明没有半分动容,或是心里在幸灾乐祸,面上却总表现出一副伤感忧愁的模样,以彰显自己的知性懂事;这让我嗅出一股同类的气息,实在令人讨厌。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喜爱。
矛盾吗?不,我本就是自恋又自厌的。
“此事出得突然,梁校长大义灭亲,我实在佩服。”宋方觉忙顺着她的话头赞我,连目光都变得恭敬起来,可未说上几句,就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我知道宋方觉极其厌恶我;而我也极其厌恶他。我们两个比的,只是虚伪而已。
两人相谈甚欢,路尚德百无聊赖地坐着,找不到插话的余地;我也愈发觉得无趣。
到了天色稍晚的时候,梁婉仪提出想去梨园看一看《桑园会》。我们都知道她爱看戏,无论是洋歌剧还是纯国粹都有她欲罢不能的地方,于是便应允着起身,伴她到了京师最大的一家戏院。
今日时候赶得实在不巧,演《桑园会》的戏班子已经起身去了豫地,梁婉仪看不成罗敷女,样子有些失落。那穿马褂的老板忙安慰她,说是今晚有《五花洞》,名旦十三春雨会来唱潘金莲,他可以给我们四个最优的位子,
“十三春雨?”路尚德惊呼了一声。
梁婉仪和宋方觉也都露出的惊讶的表情。见我不解,路尚德激动地为我解释道:“十三春雨先生前些日子才从美国回来,我之前看过他的《天女散花》和《龙凤呈祥》,实在是……实在是……”
他的脸上呈现出极其幸福和陶醉的神情来,我点点头,心中一派淡然。
在我眼里,戏子就是戏子,没什么特别之处;而梁婉仪敬重戏子,因为在她眼里戏子是艺术家,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秀才不知好了多少。
十三春雨,这倒是个好名。
“《五花洞》就《五花洞》罢。”梁婉仪抿嘴笑道,“能当面领教一下十三咳,也是不错的事。”
我们便跟着老板来到戏院最前的座位上,坐下来静等开幕。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很多看客,嘈杂地坐在我们身后,正方便了我身边那两人的窃语。
梁婉仪和宋方觉挨得越近,我的眉头皱得越紧。
今晚戏目排得很多,我们等了许久才看到《五花洞》那四个丑角蹦跳着出现在戏台上。这次唱的是《四五花洞》,四对四的武大郎和潘金莲在台上用西皮慢板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唱着。
四个潘金莲化着一模一样的妆容,身段也都相差无几,可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十三春雨的真身。
——戏子。
我抬一抬鼻梁上的眼镜,紧紧地盯着第一个潘金莲。
“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自幼儿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戏子的手指捻出一个漂亮的花形,眼神含着嗔怨和淡愁,蓝衣飘转之处尽是娇美的风流。他妩媚的脸庞在洋灯下灵动地演着那原本干涩的唱词,藏在淡红眼妆里的黑眸时不时朝我一瞥,上扬的嘴角含着几分狡黠。
“年荒旱夫妻们受尽煎熬,因此上阳谷县把兄弟来找……”
我注意到戏子的折扇开了又合,一柄闪着银光的针在扇柄处隐隐晃动。
丑角也高声唱:“你是个——”
知名的十三咳唱过之后,宋方觉忽然呕出一口鲜血,瘫软在了座位上。
鲜血一直迸溅到离台下最近的一个潘金莲的衣摆上,梁婉仪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捂脸哭了起来。
……
……
戏院一片混乱。我站起身,慢慢踱向戏子们休憩的后台。
十三春雨的排场极大,一个人就占据了一间十分宽敞的休息室,我进去时他正在慢慢褪着自己的戏服。那柄折扇在他旁边的梳妆台上乖顺地躺着,上面已没了闪着寒光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