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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惹戏子(4)+番外

作者: 诗花罗梵/女庚 阅读记录

孔非圣,亦是孔子非圣人之意,他极端的主张不被任何一个学者和革命者接受,只得委身在我一个俗人打理的《荒野》下,偶尔发些豆腐块的散文罢了。

“宋方觉本身除了风花雪月就不会其他,没有救国长技,这一死倒是痛快,速新派那热锅蚂蚁的主张总算能降些温了。”孔非圣叹道,“我并不十分可惜,学程以为如何?”

——岂止不十分可惜,简直是大快人心。

我只微笑了一下不作答。

“速新派换了领头人尚无足道,如今最难办的就是新格会的归属问题。”孔非圣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听说《旧闻》的老头子们一边躲着灰褂的侦查,一边积极申请举荐新格会新会长,这可不太妙,万万不能让好好的新诗落到他们手中去。”

也是,老顽固们连旧体诗都研得不精,把新诗交给他们,岂不是要扼杀在萌芽中么?

我无奈道:“我这几日沾了太多晦气,递交申请恐怕是不成的;而先生你又和孔门决裂至此,更不可能去讨好那些老顽固。”

孔非圣沉吟良久,道:“莫非就这样流了么?”

两人皆是叹一声气。

“……学程,我看你脸色不对,可是休息得不好?”孔非圣叹息过后,关切地打量着我道。

我侧身,撑着下巴疲惫道:“是啊,如今我沾着晦气,身边频频死人倒罢,连梦里也总听些叫魂似的曲儿。”

孔非圣笑道:“曲儿?是哪门子丽人?”

我摇头:“你说我梦些温和的倒罢,偏偏都是一些泼辣旦、刺杀旦,一会儿梦到《乌龙院》的阎惜姣,一会儿又是《十字坡》的孙二娘,个个吵嚷得很。”

我还忘了说,这些旦都长着同样的脸——戏子的脸。

孔非圣听罢并未多想,与我顽笑几句便看着时辰起身,夹着腋下的教案出门去了。

我的心神忽然有些不宁。

夜晚我待在书房里,一边翻动着面前泛黄的书页,一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烦闷与不安之时,也极力克制住那紊乱的思绪,想要自己平静下来。

当院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我的身子骤然变得僵硬。

牛筋底布鞋踏在繁厚落叶上的声音是那样清晰,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被大烟荼毒过的咳嗽。那人肥硕苍老的身体在院中徘徊,抬指磕着手中的烟枪,浑浊的眼睛好像正在往我这燃着灯火的书房里望。

渐渐地,那沉重的脚步声就近了,仿佛正紧贴着我的门槛,对着那狭小的缝隙窥伺。

——我躲了二十年,终究还是躲不过了么!

我冷笑着熄了灯,从桌下摸出一柄榔头,静悄悄地遁到门后,将它举了起来。

老狗,今日你若胆敢做那悖德之事,我亦不怕背上那弑父之名。

……

许久,门外忽然没了生息。

我犹豫半晌,握紧手中的榔头,悄悄把门推开一条缝。

寂静的庭院中月华如练,尽数照在井边一名身着白衫的男子身上。男子未施粉黛,面容清秀,一头乌发垂散在两肩,看到我时露出了静谧甜美的微笑。他轻轻朝我走过来,弯身把脑袋靠在我的颈侧,双手圈住我的腰际嗔道:

“学程,你想我不想?”

我原本紧绷的神经,全在他的拥抱下变得释然;于是点点头,也环住了他的腰。

戏子欣喜地在我面颊上落了一吻,柔腻的五指敷在我紧攥着榔头的右手上,慢慢地摩挲、轻抚,直到那里变得松懈,才把榔头抽了出来,握在自己手里。

“榔头这等俗物,实在不适合你这握笔杆子的先生来拿。”他离开我的怀抱,把榔头举在颊边诡秘地一笑,“还是由我来吧。”

他说着便去了。

不多时,我看到戏子从井边拖出一条麻袋,麻袋口露出两条萎缩的老腿,和腿下那牛筋底的厚布鞋、棉白袜;两条黑红的脏污横过大院,消失在没了栓的大门边。

我僵直地站在书房前,两腿开始不住地打颤。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脊髓慢慢爬上后脑,我呜咽一声,跛着脚入了卧室,裹上厚厚的被子趴在床上哭泣起来。

我哭得很压抑,很低,只觉得自己实在孤苦无助极了。

……

天将要破晓的时候,一个人拉下我的被子,用温热的手擦了擦我满是泪痕的脸。

“不要怕,学程。”戏子躺到我身边,伸手把我圈进了怀里,在我耳边低声呢喃着,“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会欺负你。”

没有人会欺负我……

我心中一震,转身贪婪地挤入他的怀抱,就像一个伏在母亲怀里的虔诚婴儿,任他一双巧手在我脊背之处抚摸、安慰。

戏子凝视着我沉默了很久,才道:“学程,我给你唱支曲儿好不好?”

见我不言,他便当作默许,开口轻轻地唱起来,是一首很优美的蓝调;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妖娆淫媚之态,而是温柔宠溺,就像一个亲切的兄长。

我紧紧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搂着他睡了过去。

……

次日我出门,院中已没了半分昨夜的痕迹,连带染血的井绳也被人一并带走抹去了。

我阴恻恻地笑起来,走到井边欣赏着自己苍白的面容,愈发觉得英俊合心。

“少爷。”阿五在我身后唤。

我摆摆手,望着天空悠然道:

“以后啊,要叫我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

几乎从很早以前,我就总是不安。

名义上是梁家二少,实际上却是他们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娈童,若是这事传出去,可真要沦为老顽固们的笑柄了。

我还记得那时院里有十几个小童,其中就有梁家真正的二少。小童们表面上是他的玩伴,深夜里却要进主卧服侍那对残暴的父子。他们在第二天总是奄奄一息地被抬出来,有的伤轻,就养养接着服侍,年纪大了被送到巷子里当个小倌;有的伤重,则是被一卷破席包裹住扔到荒山野地里了。我生得矮小,容貌亦不很出色,是人牙子口中附赠的次品,他们没人对我有兴致,因此我就没遭受过那等耻辱。

然而我怕,怕他们某天心血来潮就挑上我了。于是我佯装坠树,自残了腿;又摔破花瓶,划花自己的脸,想以此来自保。

他们果然对我嫌弃起来,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难受,只使唤我做个下人。

真正的二少死于一个雨夜,来做法事的道士为了多骗些钱财,竟说自己可以将二少回魂,一双三角眼扫来扫去,就盯上了最不起眼的我。

我便也配合他躺下,浑身抽搐一翻后睁眼站起来,抱住他们“父亲大哥”地戚戚唤着,从此成为梁家的新二少,逃脱了被送到巷子里的厄运。

然而随着我一天天成长,脸上的疤痕也越来越淡,终于淡到快要看不见了;大哥留学国外,头脑再不济也懂了些无神论,知道还魂是决计不可能的事,回来时打量我的目光多少有些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