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戏子(43)+番外
“……陆校长,喜儿这便走了。”许久,洋车的引擎开始嗡鸣,小凤梨仙从车窗内探出脑袋,对我恬雅地笑道,“日后您和夫人,定是会幸福美满的罢。”
他说着,眸中忽然溢出些许狡黠,秀美的脑袋朝我挨过来,在我尚未回神的时候极快地往我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缩进车内,由着那洋车慢慢启动,斜眼瞥了下戏子。
若是以往,别人与我当着戏子的面作出这等亲昵的举动,他一定会妒恨得连目光都充斥着怨怒;可如今,戏子只是淡淡地微笑一下,便轻扳过我的脑袋,温和而妩媚地吻了上来。
临近郊外的城间小道上荒寂得没有半分人音,我也并未感到多大不妥,随着戏子的心意搂抱住他,在小凤梨仙眼下与他亲吻起来。黑帽垂下,遮住了我们两人的眼睛,也遮住了看向小凤梨仙的视线,使我的余光寻觅不到他看见这一幕的表情。待我们双双抬起头时,载着小凤梨仙的洋车已经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这般,便算是永别了。
“大哥,你真是只摄人心魄的狐狸。”我整整自己的衣衫,用略显无奈的语气对戏子道。他只笑笑不做声,温腻的手与我相握,一齐回巷子去了。
日子若就这么和煦的过下去,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不差许多。
然而变天的那日连带着它的契机,终究还是来了。
……
“陆校长,您的学生坠楼了!”
新聘来的副校长急匆匆地赶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在休憩室整理着要和戏子一起带走的物件,听到这话便倏然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仰起头骇然地问道:“是谁?”
副校长道:“是叫杜君英的那个女娃。”
我扔下手中的活计,连帽也未来得及戴,径直抄起一旁的拐就朝那座西洋式的教学楼奔去,跌跌撞撞的模样实在滑稽极了。六角楼下的某丛芭蕉下,穿白旗袍的短发女学生们正惶恐地围着一团灰黑的血影,待我拨开她们靠近时,才从那不太清明的视野中看见它的本体,顿时眼前一黑,在身边学生的惊呼下晕了过去。
我本不该如此虚弱才对。
可在看到杜君英那女娃灰败的身体时,我的脑海里又浮出了以前那两个消失在汪洋游轮上的女学生,以及在反日国民大会中被打伤的学生的身影。
待到浑浑噩噩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时,面前是戏子担忧的脸。他在旁边静静地坐着,一双无措的眸子在看到我醒来时才回复了神采,抱着我道:“学程,没事罢?”我扶着自己的额头坐起身,对着窗外昏黑的天色看了一眼,又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骇人场面,下意识道:“杜君英是……”
戏子摇摇头,许是也察觉到了我言语中的痛心,叹息着道:“殁了。”
我听罢,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视野又有些发黑。“……是当初那个擅闯小树林的洋女将她推下楼的?”我问道。戏子点点头,斟酌着道:“听副校长说,是那个洋女见她在看书,便想借去瞧一瞧;可杜君英却不愿,这般推搡着便失足落下了楼。”
不愿借给洋女看的书,想必就是从我这里得来的那本禁.书。
落下楼?那西洋式的楼上装有齐肩高的护栏,她怎么会失足落下楼?
分明就是谋害!我想起那个洋女平时飞扬跋扈的姿态,心底不由得升起深深的厌恶。此事明面上看来,是我借予杜君英读的那本自选集惹下的祸;然而那洋女平时总将本地学生当奴才使,更瞧不起满是乡土气息的杜君英,仗着自己特使女儿的身份行谋害之事也并非不可能,想是料定我不会对她这个高贵的异国小姐为难些甚么。
我当然不能为难她。虽然学校里的洋学生大多数都已跟着夷商父母出城,可这个洋女身份特殊,只要她的父亲还驻留在这里,就不会轻易离开。再次失去学生的愤怒使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喉间隐约有些腥甜,趴在床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戏子惊慌地为我顺着气,原本因我醒来而变得松懈的眼神又凝重了起来,半晌试探着安慰道:“学程,不要太难过,那洋女定是会被严惩的。”
“她是特使的女儿。别说我不能对她如何,就连国民政府也要看她父亲的脸色。”我将两腿放下床,坐在床沿上颓靡地垂着脑袋道,用极低也是极虚弱的嗓音道,“可我不甘,戏子。”
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早就忘却了自己只是个教育工作者,一个本该尽职尽责的中学校长。
“我的学生,当年被梁家大少骗去做妓的郭冬云、刘初秀,葬身在黑沉的海底,虽然那个罪魁祸首已死,可我却没法去寻那洋人的渡轮为她们复仇。后来是反日国民大会时被执政府击伤的刘初良和季玉英,对,季玉英还是你的青衣弟子;当时的我同样没能力和段祺瑞执政府抗衡,于是它们便成了我这一生中无法抹除的罪恶。”
如今的杜君英,我居然也无力在临走之前为她复仇。
“……有办法的,学程。”戏子察觉到了我心底的愤慨与愧疚,忽然握住我搭在膝上的手,温声道,“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为你办到。”
我心乱如麻,只顾垂头叹气,并未在意他这句话;而他也不多说甚么,下楼去吩咐女仆端来精致的餐食,伺候着我吃过、洗漱,像往常一样偎在我怀里睡了。
我抱着他,却没有往常熟悉的安稳之感,想必是心态的缘故。
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杜君英惨死的面影,只在心中勾绘着我与戏子日后美丽的计划与行程,使自己渐渐平静下来。待我终于在混沌的思绪中睡去时,并未察觉到身边已经失了戏子的温度,第二天起身洗漱,也没有对他的消失而大惊小怪,只当他是去哪处散步了。
戏子这一走,就是三天。
三天后,我收拾好校内一切与自己有关的档案和资料,做好了万全离开的准备,见戏子仍是迟迟不归,才隐约觉出了异常。
这些年来,除却我与他生气,宿在校内不肯回来,他还从未不声不响地离开我这么多时日。原本这天已是我们议好要走的日期,可他却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在我身边,不论是院里的女仆伙计,还是巷子里的邻居,谁都不曾看见他的身影。
日美两国在南京城的斗争终于结束,传教士贾斯兰之死不了了之,看起来似是鬼子胜了,可他们也在美国特使的要求下带着学者归国。那特派员佐佐木不见了身边的美人小凤梨仙,还想在学校里闹事,终是教洋人拿枪口堵着送出了城。
处理好这一切时,我坐在校长室里喝着茶,忽然觉得有些冷。
身边没了戏子,当真如同没了手脚一般。
待我的耐性终于被耗尽,想去找廖春生求助时,他却登门拜访了。
“学程老弟,你还是先躲一躲罢。”他仍是一身笔挺西装,并未有坐下来慢慢谈论的意思,而是神色凝重地对我道,“这下怕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