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踏入百丈之内,两个执棍僧人便骤然现身,法杖一横面无表情道:“此地乃万佛山禁地,施主再进一步,休怪贫僧得罪。”
苍桑看了他们一眼,放下慕清仰,肃然道:“清仰,你看这两位大师……”
慕清仰意会道:“打得过。”
苍桑遂转头回曰:“秃驴,让路。”
二秃驴愣了一下,似乎没有见过翻脸这么快的,顿时金刚怒目,但即便苍桑是个战五渣,慕清仰也是有个战斗狂的兄长。眼前两个僧人铁塔似的逼近过来,忽而对上慕清仰骤然抬起的一双幽幽深瞳,眼中似有一股浓酽的黑暗蔓延,瞬息如同墨一般浸染了整个眼白处。
只见下一刻,两个僧人一晃神,身形摇动了一下,僵硬地面对面互相狠狠地来了一拳,便轰然倒下。
完事儿后慕清仰回头一看苍桑早已越过他去解开这古刹的禁制了,苍桑解禁制的手法特别古怪,只是把手放在禁制上,然后那些杀气腾腾的符文就开始如同急速枯萎的花朵一般迅速崩解殆尽……不念咒式、不结手印,慕清仰没有在典籍上看过任何相关手法,只是隐隐觉得给人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
“这禁制看起来不凡,怎么到你手中如捋败絮?”
“再不凡也不过是凡人造物,人外人,天外天,凡人的眼睛看得再远,也未必能看得到山河全貌,所以永远别把自己太当个人物看。”
慕清仰不再言语,安静地看着那层厚重的佛言枷锁层层剥落,最后一层薄弱的金色屏障一阵不支后,灵光晦暗,禁制溃散刹那,整座佛寺传出一种奇怪的震动,随即脚下轰轰隆隆一阵异响,佛寺倾塌入仿佛无底洞一般的所在,眼前乍然出现一道幽深巨坑。
坑中,虚空里十二道佛言锁链重重困锁住一个伤痕累累的身影,每一道佛言一闪,便在其身上烙下一道见骨焦痕。
慕清仰一怔,瞬间在那被困锁的人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迟疑问道:“这是……容央?”
“我不好定义这是具体哪个时段的容央,不过显然,是你昨夜看到的那个。”
随后慕清仰便看到苍桑像是走在无形的台阶上一样一步一步,无视了数以万计的佛言结界,伸手点在仿佛尸体般的容央眉心。
“我既然来了,便表示不会征求你是否同意将岁月献祭的意见,很遗憾你没有轮回转世的机会了,不过我乐意听你此时此刻后悔的话语。”
那仿佛尸体一般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狰狞残面平静如昔,磨砂似的声音喃喃:“不曾……后悔。”
“当然,后悔这个词从来都是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而生的。”
月光下温声低语的梵呗响起,佛光一瞬间暗淡,黑暗吞噬而来……
“阿弥……陀佛……”
慕清仰脑中迟迟驱散不掉容央那时时刻刻敲击心房的梵呗……就好像那慈悲的声音下,心脏如同浸在温泉中,慢慢失去了鲜活感。
“难怪要被关起来,这妖僧要渡的不止是人心,是人命……”苍桑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慕清仰身侧,瞥了一眼眼神有些空茫的慕清仰,冷嘲出口:“我身上没带招魂幡,纸钱倒是能现做,你若是看此地风水不错不如就在此圆寂了吧。”
“不劳费心……清仰的命还很长。”按了按眉心聚拢心神,慕清仰回头忍不住把手按在苍桑心口:“你刚刚有没有觉得心脏不太舒服……你心脏怎么不跳?”
苍桑面无表情地打掉他的手:“按照一般规律,很少有人心脏长歪。”
“你是长歪的那少数?”
“我是没心没肺的那少数。”闭上眼感应了片刻,苍桑随手一拂,两人周围像是水波一样的东西扭曲了片刻,周围景象如同破碎的幻境急速变幻,再一定下时,慕清仰一抬头,居然是无尽的黑夜,身侧忽然出现了无数盘坐的僧人。
“这又是?”一股死寂而不祥的气氛传递过来,慕清仰莫名心下一沉,指间刚一接触到身边一股僧人的袈裟,忽然间袈裟落下,里面一具枯骨乍然崩解。
“不用想太多,容央是个疯子,不必去细究他的思想是如何扭曲的,你眼前的就是最直观的结果。”身侧一声淡漠话语,昭示这无数僧人的枯骨便是放出容央的后果。
慕清仰为这变幻一愣,但思及这是苍桑制造的幻境,心下稍定,但是那千里埋骨的血腥味仍然是让他皱眉发问:“这就是容央想要的?你是想通过制造幻境来了结他的心结……如此也未必不是个办法,但是日后他又要如何自处?我观他曾经为救人命不拘身份,可见初心不腐,总不能就这么堕落下去。”
苍桑这时回头看着他奇异地笑了笑,却也是一瞬即逝,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按照推断,这就是我们放他出来后第三年佛界的景象,渡了万骨同枯。那么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我们回到第一次在见到容央的时间里,杀了容央换这千万佛僧的性命,或者袖手而去。”
慕清仰微微一愣,入眼的皆是一片血河,那血河尽头,容央一身白色佛裟染血,犹然口诵往生,而膝下已是白骨成山。
这景象实在太真实,映在眼底化作浓浓的不忍,但是一闭眼,当时以容央的眼睛看待万物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容央未必是个恶人,只不过走进了误区。
“如果能换一种方式,我希望在一开始就用言辞劝导他,如果他能改变想法,日后行善造化万民,岂不是两全其美?”
“……”
慕清仰一看苍桑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可能又说了不合他心意的话了,顿时下意识地哑口。
像是什么狠话到了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只得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了这样教大的少年许久,苍桑道:“首先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不希望你的三观像是小学未毕业的水平一样,其次粉饰太平的漂亮话谁不会说,结合实际很难?事实是,容央是个疯子,杀的人不会比最凶悍的妖魔少,妄图改变他想法的人太多了,但杀人就是杀人,一个人犯下的过错了就像是你去砍树,最后无论怎么对着树忏悔,树都会只剩下一个慢慢腐朽的木桩,如果你因为小学生心态去对着一个杀人狂抱有怜悯,那么谁来怜悯被他杀的人?”
“那犯下过错的人,就不应该给他救赎的机会?”
苍桑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有一天我成为了他这样的人,你会给我救赎的机会吗?”
“我不愿意杀容央,只是希望尽我的力量在一切没有发生的时候改变,换做你,当然更不会去伤害,若是最后不能扭转危局……”慕清仰轻咬了咬下唇,目光清亮地看着他:“世人诟病也好,四面楚歌也好,我们一起承担。”
……你和容央一样像一个愚蠢的、天真任性的佛。
苍桑忽然笑了笑:“……这次可不要食言。”
……
那一年梨花将绽未绽的时候,我依旧在山林古居里过着平静的生活,那次幻境仿佛是苍桑给我的试炼,连续做了两日关于那个梦境中惨状的噩梦后,我的心潮平复了下来,时常去找借住在家中的容央谈心,容央也一直微笑地听着我的劝导,但令我担心的是,他的梵呗依旧温柔如溺毙人心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