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臣(148)+番外
他摔碎那个陶罐的时候,我惊呼了一声。
然而,那陶罐里并不是爱食人血肉的荒鬼虫,而是一些蓝莹莹的、在黑夜中闪着光芒的虫子。
老爷子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
那些莹蓝的虫子慢慢爬上血螨蛊师的身体,一寸寸地啃食掉他那具白骨上残余的血肉。“君如海,看到我死,你可心疼了?”血螨蛊师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断崖边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老爷子一步步朝他走去。
“当年你弃我于不顾,害得我身陷囹圄,之后又一走了之,有了野女人生的儿子还不够,甚至多年后还生了个小儿子。你呀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血螨蛊师遮着脸的斗篷落了地。他那张肖似苗恩的脸也迅速燃烧了起来,没人来得及看清他的真容。
可我却看到了他那白骨之下,那凄然的笑容。
“可是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爱着你的。”
那些虫子都在血螨蛊师的骨架上燃着幽幽的蓝光,衬得他恍若异世的鬼魅。
“……阿满,我也老了。”君老爷子走到了他身边,十分怜惜地看着他仍在被虫子啃食的身体,拍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道,“你看看我,就剩一把枯皮,枯骨头了。”
血螨蛊师的身形晃了一下,被老爷子一把揽进了怀里。那些虫子迅速地从血螨蛊师的骨架里跃到老爷子的手臂上,开始蚕食起他的血肉来,却不攻击周围的人。老爷子恍惚地任那些虫子啃食着,抚摸着血螨蛊师森然的头骨道:“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再相信我这个叛徒;所以,反正我也寿限将至,没你的日子,又都过不愉快,我便陪你一起去吧。”他用那枯朽的嘴唇亲了一下血螨蛊师的额头,又道:“只愿在黄泉路上,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头才好;这些年我欠你的,便也一并在忘川河边还吧。”
老爷子不顾身上燃烧着的蓝色萤火,抱紧了他;
然后,两人带着满身幽蓝的光,齐齐地栽向断崖下。
“爹!”娘追过去,跪在那里朝下面喊了一声,已是泪流满面。
一直站在那边静静看着的儒易,也不由得潸然。
……
我终于支撑不住,在仲颜帖木儿怀里睡了过去。
睡的时候心里想着,结束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
……
……
朦胧间,我听见娘的声音:
“去把蝉酱拿来。”
不多时,我那只原本灼痛的手臂就被一团清凉的物什包裹了起来,那东西尽力地从我皮肤里吸取着热毒,涂的人也很细心,将它抹得十分均匀。我的身体干净而清爽,看得出已被侍人清理过了,此时的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
待到睡够了,我便慢慢地睁开眼。闵兰正坐在我的身边,漂亮的眼睛下有一圈浓重的青黑,看得出是因为担忧而多个夜晚未曾睡好。
“嫣儿……”我唤他。
他惊喜地睁大眼睛,扑过来压在我的胸前,语无伦次道:“景郁,你、你醒了,渴吗?我、我现在就给你倒去。”
我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怎么李不花不结巴了,他倒成了个小结巴?
刚想抱着他安慰两句,谁知闵兰说完,忽然一口气没提上来,径直晕了过去。我抱着倒在自己怀里的闵兰,愣愣地看向梳妆台边坐着的人:“娘,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娘打了个哈欠,也是一脸困倦的样子,“嫣王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守着你,只是太疲惫罢了。唉,你是昏迷,现在嫣王也累得昏过去,一直伺候病患的我可真够受的。”
我便叹口气,弯身将闵兰的靴子脱掉,抱着他躺上来,让他斜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这时,我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包裹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味道颇有些古怪,于是皱起眉道:“这是什么?”
“蝉酱。”娘从梳妆镜前转过身,一边梳理着她的长发,一边道,“就是百夷族给你送来的,还挺好用。”
……
不知为何,也许是方才睡得太过安稳,我居然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身在云南。
似乎我总觉得,之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罢了。
在娘的口中,我逐渐知道了所谓的真相。
君老爷子和血螨蛊师是旧识,至于是什么旧识,自然就是我想象的那样。
老爷子在当年初成家时,曾经奉命出使过瓦剌,在那里邂逅了尚为年轻的血螨蛊师。至于他们间的那些个风花雪月,和市井间传递的那些风流读本相差不多,前前后后,也就是那么回事。
当时野蛮的女人部落——阿日善族还未完全隐匿,抢夺异族男子留嗣的习俗也一直都在。某一年,阿日善族的巫师宣称,瓦剌某个部落的巫师可以为她们诞下男嗣;而不巧,那个部落的巫师就是血螨蛊师。
她们将血螨蛊师掠走的时候,正是老爷子和他情浓的时候。
可老爷子并没有去救他,反而因为皇帝的诏令,一溜烟儿跑回了京城。血螨蛊师九死一生,逃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情郎已没了踪影,多番打听才知道老爷子溜回了京城,而且在京城还有妻妾,甚至还有个女儿,之后大为光火,立誓与老爷子恩断义绝。
后来,君老爷子在京城里左右踌躇,还是厚着脸皮跑到瓦剌再续前缘,果然吃了闭门羹;然后,倒霉的君老爷子就被阿日善族人掠回去了。
结果,情深义重的血螨蛊师去救他了。
结果,聪明的君老爷子在血螨蛊师没有赶来之前,就偷偷跑了。跑的时候,怀里还揣了个男婴,那是阿日善族人生下的、血螨蛊师的儿子。而血螨蛊师在看到老爷子的身影时,凄凉地以为那是他和野女人生的,结果一怒之下,再没去找过他。
而君老爷子也一直以为血螨蛊师恨着他,又不敢带着他的儿子前去相认,两人这么耗着,竟也就耗了这么多年。
我想那个男婴,应该就是苗恩。
没想到苗恩的身上,竟有着阿日善族的血统。
然而娘没有说是谁。她只说,老爷子把男婴送到了宫中。
血螨蛊师自那之后,对阿日善族下了很毒的诅咒,说他们注定会被君家的后代灭族。这君家的后代,本来应是指儒易,却阴差阳错地安到了我身上;然而由于我浑身上下一点煞气也无,他们便得了一个温和的结局,只被消灭了文明,而族人仍分散地活着。
娘年轻的时候游历瓦剌,由于爱好打抱不平,在那里遇到了因为汉人血统而屡遭兄弟欺凌的帖木儿,将他从狼口救下后,给他讲了一通大道理,又教了他一些护身的功夫。因此娘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恩师;因着母亲死得早,也算是他的半个母亲。
在瓦剌的时候,娘见多了阿日善族人的恶行,便只身独闯阿日善族部落,在那里遇到了年纪还小的斯琴,并和当时来阿日善族的河流投毒的血螨蛊师交了手。她并不知道血螨蛊师和老爷子的恩怨,而血螨蛊师却是认得她的。所以他“不小心”下重了手。其实仔细想一想,那时的血螨蛊师应是希望被君老爷子来瓦剌找麻烦的吧;只可惜两人都太钝,抑或是都太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