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狮(上)(20)
阮崇智嗯了声没说话。
忽然阮成锋摔了手里的刀叉,叮叮咣咣之后一声非常刺耳的椅子摩擦地板声,他站起来随便抹了下嘴,扔下餐巾冷笑了声。
“吃得我胃疼,你们继续。”
说完他就走了。
沈安芮面不改色地替小女儿把沙拉拌匀,对儿子的这番不礼貌离席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阮鸿升的脸色,难看得山雨欲来,几番忍耐之后才重重哼了一声。
阮崇智吃完了东西,轻描淡写地擦了擦嘴,对上阮鸿升。
“走了的也就算了,活着的为什么也不管管孩子?”
才说完,阮成杰也站了起来,非常恭敬地对阮鸿升说了声:“我吃完了,爷爷慢慢吃。”
阮鸿升点了下头,看着阮成杰向座上其他长辈也打过招呼,然后转身往外走。
经过阮崇智身边时,那股子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又猛然袭来,但阮成杰恍若未觉,面色如常地走了过去。
他才一出门,就看到了走廊尽头斜倚墙壁的阮成锋。
***
从德国回来之后,往日里这个牛皮糖似的黏人精阮成锋忽然开始避着他。
他不以为意,并且隐隐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毕竟,任谁被一个讨厌鬼缠了十几年,一朝得以摆脱都会相当快意。这会儿一抬头,阮成杰看见了那个半隐在阴影里的少年不觉一怔。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莫名就觉出阮成锋在盯着他,于是停下了脚步。
阮成锋没出声,他修长拔高的身段渐渐从黑暗里显出轮廓。阮成杰眯了下眼睛,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像是块被煎得正正好的牛排,走廊尽头投来的那道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一分一寸地切割着。
他动也没动地与阮成锋隔着这一长段距离对视了片刻。
那种视他为鱼肉的眼神也让阮成杰不舒服,但是和身后餐厅里业已亮出獠牙的阮崇智不同。身前的这个人,他已经与之周旋了十几年,或许还将继续纠缠很久。但是阮崇智,恐怕他们之间只有一击必杀。
和这些有父有母生来优越的大小少爷们不同,他孤军奋战,只能一城一地、分寸谋夺。
于是他冲阮成锋笑了笑,主动缓和了一下这诡异的僵持气氛。
“胃很不舒服?你没吃几口,夜里会饿。”
阮成锋终于从那片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一步一步缓缓地穿过漫长走廊,阮成杰忽然觉得记忆里那个顽劣的幼童一夜之间变了样子。他不知道阮成锋是什么时候长了这么高,那张漂亮脸蛋上的中性俊美蜕变成了属于男人的棱角分明,他看着这人不疾不徐地向自己走过来,心下莫名一惊。
阮成锋却只是垂目看了他一阵,忽然说了句话。
“你也很讨厌他。”
“谁?”
阮成杰扬了下眉。
兄弟二人的目光猝然撞在了一处,一个是多年来惯了的云淡风轻,另一个是莫名焦灼的单刀直入。
阮成锋终究是直接说出了口。
“眼睛长在天上了……他恐怕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阮成杰的视线闪了闪,混杂的若干内容一掠而过,最终带着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弯起了嘴角。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谁会不给我好日子过?谁能不给我好日子过?”
阮成锋拧起了眉头,这表情让他看起来仍带着青涩未脱的稚气,阮成杰暗笑自己方才所见的那一幕锋芒,原来只是错觉。
“我妈在替我申请法国和英国的学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安心读书,不用走现在这么辛苦的路。”阮成锋忽然像是下了决心,认真向他发出邀请。
阮成杰眯起眼睛看着他,几秒之后笑着摇了下头。
“少爷,那是你的路。我哪儿也不去。”
他听见了背后餐厅里的动静,那帮人看来是已经结束了晚餐。他笑着拍了把阮成锋的肩膀,越过这个实心眼的小傻子走了出去。
“喂!”
他听到阮成锋在背后叫他,但丝毫未作停留,径直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浓重黑暗里去。
***
老天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气势汹汹挟威而来的阮崇智,有着几乎无懈可击的完美设定,唯独一样,他酗酒,并且酒品很差。
这个天才没能等到一个月后万众瞩目的登场,就在中途陨落了。
那天从傍晚开始就暴雨倾盆,大宅里只有阮成杰和那个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未来三婶。阮鸿升打了电话回来说有台风,他们回不来,让阮成杰照顾好家里,他答应了。放下电话就听到门廊下有动静,佣人去开门,浑身湿透的司机架着满身酒气的三少爷撞了进来。
阮成杰回头的那一刻,满脸的厌恶甚至掩饰不住,但随即就收拾了表情,冷淡客气地冲三叔点了个头,任由佣人将阮崇智团团围住了伺候,他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却被那醉汉叫住。
他不得不停步,以为阮崇智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结果阮崇智甩脱了架住自己的佣人,几步跌跌撞撞走过来,忽然一反手抽了阮成杰一个耳光。
这一下太突如其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包括阮成杰自己。洞开的大门内外风雨呼啸,只听到阮家三少爷醉醺醺地指着自己的侄子。
“跟你爸一样,满肚子坏水!”
阮成杰连指尖都在发抖,他紧紧地咬住了牙根,反应过来的佣人慌忙隔开两个主子,其中一个去拉阮成杰,一下子没拉动,赶紧低声劝他不要跟喝醉的人计较。
一个又一个的炸雷仿佛是直接劈在阮成杰脑袋上的。
他终究是退开了半步,看着司机把那醉鬼交给了闻声而来的女人,那女人也是满脸不悦,阮崇智甚至踹了她一脚,被她尖声喝骂着避了开去。阮成杰面色铁青地看他们拉拉扯扯地上了楼,之后骤然爆发,叫在场的所有佣人全部滚出去。
那一夜狂风暴雨,阮成杰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一忽儿像是在火里,一忽儿又坠进冰窟。他似乎听到有女人的尖叫,隔着一整条走廊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什么东西四分五裂地砸碎了,似乎还有几声模模糊糊的“救命!”他知道是阮崇智在发酒疯,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窗外一把明亮的刀骤然撕裂了天空,阮成杰心想这闪电为什么不索性把自己砍死算了呢,这漫漫长夜里,他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摸索了这么久,这条鲜血淋漓的路到底通往哪里呢?
凌晨,迷糊睡去的阮成杰忽然被男人惨烈的嘶吼惊醒。
他猛然坐了起来,风雨过后的大宅里静得吓人,他听见阮崇智嘶哑大吼:“来人!救命!打911!打120!打110!……语珈!程语珈!”
他拉开门就奔了过去,看到阮崇智时又猛地停下。
阮家三少爷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女人,裙子已经完全染成了污黑色,张牙舞爪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阮成杰倒吸一口凉气,踉跄退了两步,在阮崇智抬头看到他时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