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狮(上)(46)
说这话时,戈啸正单膝下跪,双手举过头,接下了象征权柄的戈怀沙随身配枪。
他沉声道:是。
戈啸仍然忠心耿耿地陪在戈鸣身边,对动物极没耐性的他,甚至帮戈鸣一起喂大了两只罗威纳幼犬,那是有人送来讨好小少爷的。但他不喜欢狗,因为会让戈鸣分心。
那两只模样滑稽的烈性犬很快长大,只视戈鸣为主人,甚至在戈怀沙走近的时候都会狂吠。戈怀沙皱眉,说找机会弄走,玩猫逗狗不是我儿子该做的事。
就在他说了这话没多久,某一天那两条狗真的不见了。坚固上锁的笼门大开,明显是人力所为。
戈鸣来不及去找爸爸算账,就一路追着狗的痕迹跑进了茫茫丛林。
之后他遇上了狼。
当戈啸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时,小小的戈鸣浑身鲜血,腹部和肩头分别撕开了两处大伤口,最为凶险的腹部甚至能隐约看到里头蠕动的脏器。然而他随身的匕首插在了狼的眼眶里,在狠力搅动之后眼珠和脑浆顺着血槽淌了他半身。
那两条罗威纳有一条喉管大开地死在一边,另一条也在腹部撕开了巨大的伤口,哀鸣着在舔自己淌出来的肠子。
戈啸拧断了那条狗的脖子,然后迅速将戈鸣带走。
这次遇狼事件在戈怀沙身边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他刚刚授予了戈啸一个亲卫队长的职务。作为勐拉自治军首领的干儿子,这个任命实在算不上什么,但戈啸在数月前才只是个带孩子的亲兵。没有人服他,更别说他现在连孩子都没带好。
一时间他意图谋害首领幼子戈鸣的论调传遍戈家军里外。
传闻兴起的速度有多快,被按下去的程度就有多彻底。
戈怀沙当着正在缝合伤口的医生和赶来慰问的亲密部属的面,狠狠地抽了戈啸一顿,直至皮鞭抽断为止,鞭梢的棘刺上挂着零星碎肉,堂下血污遍地。戈啸赤裸的上半身找不到一处完好皮肉。但那个半大孩子仍抻直了颈项,像个血人似的跪在了堂下。戈怀沙忽然声如惊雷地吼:“你他妈别再把他弄丢弄伤了!”
戈啸回以同样清晰响亮的一声:“是!”
他那时的嗓音正处在少年和青年过渡间,有时低哑,有时尖锐。但那一声应答,非常掷地有声且郑重正式,连房间外面的人都听见了。
床上打了麻药半昏迷中的戈鸣,喃喃说道:“啸哥……”
他在浮沉散碎的意识里听见自己的小哥哥说话了。
戈鸣终于从恍惚中拔出了自己的意识,他坐在Kingsmead的庭院里,对面那人他一直没敢正面直视,只是在戈啸又一次低沉地叫他名字时,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啸哥……”
戈啸和九年前,已经完全不同。
他更加沉默冷静,从一头曾经饮过血的蛰伏猛兽,变成了一架不动如山的冷酷机甲。当他在哈拉雷机场外一把攥住意图逃跑的戈鸣时,毫不收敛的力道几乎要拧碎了那条精瘦而有力的腕骨。那一刻戈鸣完全相信自己再挣扎的话,这个浑身散发着煞气的男人会当场折断自己的手臂。
戈鸣失魂落魄地被带上了那辆车,那支车队随后风驰电掣地驶向了哈拉雷最好的酒店,先遣人员已经完成了清场,把整个Kingsmead包了下来。
戈鸣终究硬着头皮去悄悄看这人,他的视线从绿草如茵的地面慢慢挪动,游移了半天才走上戈啸的鞋尖,硬底皮质的哑光面黏着了他的目光很久,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这是,他的啸哥……
心口那里突然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有什么东西呼呼地灌了进去,又有什么东西剧烈挣扎扭动着要窜出来。腹部的旧伤疤绞痛着宣誓存在感,戈鸣的额头密密麻麻渗出了汗,他一时失去了对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分寸的控制权。
啪嗒一声,有滴水点砸上了他交叠在小腹处的手背。
他想,下雨了吗?
在他茫然抬起头想要去看看天色时,一缕风吹过了湿漉漉的面颊,更多的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角涌了出来,他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空好黑。
这忽然黑下去的视野是怎么回事,是谁的手臂和胸膛困住了我?
戈鸣细瘦修长的身体被紧紧地圈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铺天盖地砸下来的熟悉气息和巨大力道要挤碎了他,那个人狠狠卡住了他,一字一句咬着牙。
“跟我回去,不许废话。”
戈鸣安静了几分钟,然后在戈啸的挺括外套上蹭掉了眼泪。那衣服是便装,但面料很有质感,也就说,完全不吸水。
戈啸的前襟下摆就这样湿了一大片。他低下头,面沉如水,望进了戈鸣黑白分明的眼睛,细长的睫毛挑着一抹湿润,看起来十分可怜兮兮。
之后他说:“不。”
戈啸几乎是一瞬间皱起了眉,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日头,戈鸣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耳边传来的声音里泄露了一丝半点的火气,却莫名带着点奇异的温柔。
“听话……跟我回去,什么都好商量。”
戈鸣目不转睛地仰头盯了他一会儿,末了扯出个惨淡的笑。
“你骗我的。”
(四)
他们最终的谈判结果是:戈鸣拒绝走,那么戈啸也留了下来。
戈鸣冲着那张五官阴沉的脸吼道:“你疯了吗?丢下几万人不管,就为了要挟我?你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不就是图那些吗?我八年前本来就该死了,那时就已经死踏实了!”
戈啸把他强行拖回了房间,随行卫队都在庭院五十米开外,他由得戈鸣大吼大叫地红了眼睛,这回不是要哭,是真的怒不可遏。听完那一通以后,他只找到了一个重点。
“八年前你遇到了什么?”
戈鸣的脸色一凛,他抿了下唇,闭上嘴不说话了。
戈啸安静审视了他半晌,然后又问了一句。
“你现在,跟什么人在一起?”
戈鸣不理他。
戈啸的脸色渐渐狰狞起来,他的眼睛里是一种上位已久之后的冷酷和漠然。他说:“我有的办法能知道这八年你经历了什么,你确定不说?”
这平静冷漠的一句话之后,满室寂静。戈鸣像是呆了一瞬,但反应过来之后随即就要往门外跑。只跑出几步,身后凌厉的风声就踹向了他的膝窝,他下意识敏捷一闪,已经偏离了逃跑路线。
他的拳脚功夫全是这个男人教的,每一招式拆解、每一起手格挡,他们曾经在一起过了无数遍。而今理智叫嚣着让他远离,马上就走。身体却被留在了当地,拳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戈鸣拧身提膝踹向戈啸的下腹,他知道这一下完全没概率命中,下一步后招早已在酝酿中,他要逼退戈啸。
但是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实处。
戈啸一声闷哼,往后滑移了半步。这让戈鸣错愕了一瞬,间不容发中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