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正陶陶然,电话响了,却是顾连娜。他接起电话一听,对方晚上想请他去看芭蕾舞。他对顾连娜的邀请一向缺乏兴致,今儿兴致就更缺乏了,但语气反而更温柔:“七点半?我去接你。”
当初是陈致先撩的顾连娜,她不是他好的那口。不知道顾家怎么培养的,明明是个端正的姑娘,非把人往古典大家闺秀上拗,害得他们家这三十多岁的大小姐开口必带着点莎士比亚的诗意。陈致犹记得他俩初次约会,对方选了个下雨天,两人撑了把伞傻兮兮地去公园,拍默片似的走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幽幽说了句:“这阴柔缠绵的天气,恰是五月里最好的风景。”
酸得陈致从此将她代称为“阴柔缠绵”。
但架不住人家有间银行做陪嫁,娶了这样的老婆,勉强也就挤进上流社会的门槛了。
那边,顾连娜又说了几句什么,言语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矫揉的嗲气。
这类大小姐对男人是最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对男人,一点也不能偏差。这是怎么了,她对他的态度更进一步了?陈致正疑惑间,招待完客人的经理走了过来:“陈哥,有个事儿,那颗火油钻怎么镶?”
“什么火油钻?”陈致蒙了。
“就是那颗九克拉的镇店之宝啊,您不是要拿它向顾小姐求婚吗?”
“我什么时候……”陈致忽然抚额,“坏了!”
他上周带顾连娜来珠宝店玩,恰好店里来了一批尖货,顾连娜一眼就看中那颗九克拉的圆钻,爱得不得了,当即要回家拿支票簿。偏他轻浮,来了一句:“取什么支票簿,这就是你的东西。”
当时他是奔着娶她去的,见她喜欢这钻石,随口说句拉近关系,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都当他这是要预备求婚了。
陈致莫名抗拒:“先放着。”
说罢恹恹地回去了。
入夜,他给顾连娜打了个电话过去:不舒服,晚上的芭蕾舞会去不了了。
泡了个澡,他给自己倾了杯拉菲,早早睡了。支离破碎的梦里,全是June的影子。
次日早上起来,陈致问自己:“你疯了吧?”
他赶紧挂了个电话给顾连娜道歉,对方等铃声响到了头才接起,起初有几分拿乔,不一会儿便被他逗弄得溃不成军,又向他约了改天去骑马的时间。
陈致想,他在顾连娜这样的女人这里都能所向披靡,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一个黄毛丫头那里乱了阵脚。
他故意慢悠悠地出门,故意慢悠悠地往餐馆赶,到了地方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而是在楼上吃完早餐,才做巡视状去了后厨。然而她竟没有来。
太羞耻了!陈致跟有表演型人格似的在那里演了半天,灯亮了,发现台下观众居然压根没来。
他挟裹着一股无名火,直奔教堂。那里也没人。
他的方寸登时乱了,她怎么了?是病了,是出意外了,还是被人捷足先登?抑或是从此消失了?
哪一条设想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没头没脑地把车开去瓦里克街137号,找地方泊了车,怔怔坐在车里头,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在乎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人。
但流逝的时间却让他相信。他足足傻等了三小时。三小时后,他看见她从一扇门后出来,再见她的瞬间,他被荷尔蒙淹没。他对自己说,他要这个女人,无论如何。
他开车偷偷尾随着她,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和她迎面而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她却不做任何回应。她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像走在一座寥落的空城。陈致不遑他瞬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行走过处都变得模糊、虚无,只有她越来越明晰。
陈致跟着她走了两条街区,见她走进了一间胶囊旅馆。
陈致将车泊在旅馆对面,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二十多层的细高大楼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两平米见方的玻璃窗格,这让有点密集恐惧症的他呼吸一滞。
彼时不过下午五时许,潮闷了一整天的曼哈顿忽然起了大雾,白雾从天边涌起吞没暮色,迅速从四面簇来,攻陷了整个曼哈顿。白昼掉进了黑夜,但这风起云涌的变幻在曼哈顿并不罕见。
陈致打开车灯,然后对面旅馆大厅的廊灯亮了,紧接着,他头顶上无数盏灯渐次都亮了。在幕天席地的雾霭里,那五色光亮迷蒙如孩童惺忪的睡眼,又像是万花筒里的浓彩色片。
June就活在那片迷离而斑斓的光里,活在小小一方水晶棺里。
他想起年少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一部老港剧,王家卫拍的,绝色的长腿美人躺在逼仄的三尺矮床上自渎,那一幕曾是他的欲念之火。如今他这样想象着阿June,他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整个灵魂都开始摇荡。
他的性意识萌醒得很早,但他爱一个人的意识直到这一刻才迟迟醒来。
这爱来得莫名其妙,这爱来得摧枯拉朽。
次日,陈致在餐馆见到来上工的阿June。
他耐着性子等阿June忙完,再使人将她叫进包间来。
“坐。喝茶。”陈致将内心的狂浪收拾得很妥帖,笑吟吟对阿June道。
阿June在他对面坐下,左手支在桌上,用纤长的食指托起尖俏的下巴:“有事?”
陈致不急不慢地拉家常:“June啊,你来曼哈顿多久了?”
“半个月。”
“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噢?比方说拿绿卡,或者多赚点钱寄回去,或者,哪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阿June像是认真想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陈致被噎了一下:“是这样的,阿June。我打算找一个信得过的住家用人,我思来想去,觉得你非常合适。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考虑。”阿June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信不过你。”
陈致喝口茶压了压那种噎得慌的感觉:“你一天打三份工,风吹日晒,居无定所,日薪才不到一百美元。如果接受我的聘请,你可以有一间能看到哈德逊河景,有独立卫浴的卧室,你只需要做做家务就能拿到至少两百美元的日薪。这样的好事,你真的不要考虑考虑吗?”
“来得太快的好事就像鱼钩上的饵,陷阱上的肉。陈先生,不要再打我主意了。”
阿June神情变得严肃,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陈致快速跟上,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追出门外,他觉得自己错了,像June这样的美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他拉住阿June,打出诚恳牌:“June,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
阿June抬头,嘴角一翘,笑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喜欢我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先生,看过《聊斋》?被皮相迷惑的人,很可能招惹到一只画皮鬼,你就不怕吗?”
陈致不禁又重新审度面前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