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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而行(出书版)(31)

她排山倒海的一席话将他的愤怒冲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辛霓,他不相信这些话会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他将目光转向青蕙:“这些天,你带她干了些什么?”

青蕙刚要开口辩解,却被辛霓打断:“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辛庆雄目光紧紧盯在青蕙脸上,额上暴出了青筋,目光越发狠戾,话却是说给辛霓的:“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出去,一出去就沾一身野回来!”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做低眉顺眼状的青蕙忽然无声地笑了,她噙着那抹诡异的笑容,烟视着引而不发的辛庆雄,是挑衅的,也是妩媚的。

辛庆雄如遭重击,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挫败,这种挫败让他悲哀,这悲哀很快征服了他。

辛霓感受到父亲的松动,来自心底的渴望鼓舞着她:“爸,这早已经不是父为子纲的时代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演戏,每天对你说该死该死,罪过罪过!”

辛庆雄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斜睨着她:“说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你出去看了点山山水水,就以为好,却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有多罪恶。”

辛霓绝望了,她近乎崩溃地喊道:“即便罪恶,即便肮脏,你让我自己去看看!”

“不可能!”辛庆雄靠在沙发背上,挥一挥手,“小李,把她们关起来,关到她们认错。”

真正意义上的囚禁,只持续了一周。

一周之后,青蕙被召去和辛庆雄做了一次长谈。辛霓以为青蕙要受罚,然而长谈结束,青蕙返回被囚地时,身体发肤并没有半点受难的痕迹。

青蕙同她告别,辛庆雄许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在世界范围内任意挑选一所高中寄宿,他会全额资助她读完博士。

听到这个消息,辛霓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辛庆雄用了种文明的方式,斩断了她的臂膀。

“我舍不得你,阿霓。”青蕙语气哀切。

辛霓听得出这句舍不得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她知道真正舍不得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绝不会目光明亮,脸颊绯红。

她心口抽痛,她为再一次失去伙伴悲痛欲绝,也发自内心地嫉妒她,嫉妒这世间所有不用被父亲囚禁的女儿。

她嘴唇哆嗦着,想跟她说“祝你一帆风顺”,然而哽咽了许久,说出来的却是:“青蕙,你不要离开我。”

那一霎,她绝望的样子打动了青蕙。

“阿霓,对不起。你一定要撑住,撑到你爸爸把你嫁出去的那天,那样你就自由了。”

辛霓凄恻一笑:“去赌王家做豪门媳妇?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算计你,循规蹈矩,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都求不来这福气。”

辛霓忍住痛哭的冲动:“福气?乙之蜜糖,甲之砒霜。”

静默良久,辛霓苦笑着问:“你哪天走?”

“后天的机票。”

“看来你已经定了学校。”

“米尔菲尔德高中。”

“英国?”

“是。”青蕙犹豫了一下,向她坦白,“我男朋友也会在那里。”

辛霓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あなた”,他终于浮出水面。

“那几天,我之所以去上海,也是为了他。他希望在出国前,再见我一面。”

“什么样的男孩?”辛霓百感交集。

青蕙打开钱包,将藏在夹缝里的一张合影递给她。

辛霓打眼看去,照片上的男孩白皙斯文,清俊温和,有一道单纯明亮的目光,是诗书上写的那类谦谦君子。辛霓一眼就认出他和自己是同类,受过良好的教育,享有顶级的物质供养,但也遭受了精神上的去势。

这样的男孩,会深爱青蕙一点也不稀奇,但青蕙是否真的会那样深的爱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男孩,不应该是那个能直面爱人受难而方寸不乱的あなた。

青蕙握住辛霓的手,含羞带怯地娓娓道来:“他叫高衍,是上海新思集团的少东。我八岁那年,就跟爸爸去了他家,帮他家打理庭院。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辛霓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无怪那样深。

“我们的恋情曝光后,我爸爸就被辞退了。他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父亲滥赌,禁止我们交往,甚至连他的电话都监控起来……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天能够光彩照人地回到他们面前,征服他们,让他们觉得我是最配站在高衍身边的女孩。”

“原来是这样。”

“所以,阿霓,原谅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去他身边。”

“我懂。”辛霓感同身受,“我不怪你。”

青蕙离开后的第二天,辛霓被带去和辛庆雄共进午餐。他们面对面坐着,辛霓被精心打扮过,长发顺直地披着,纯白的貂绒毛衣裙让她看上去很温软。然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黯淡无光,神气委顿得像暮年的老人。

辛庆雄叹了口气,夹了些猪肺捆给她:“尝尝,爸爸刚做的。”

辛霓没有说话,脸上全是麻木和厌倦的神色。

“不喜欢?”辛庆雄转而夹了筷化皮烧肉,“尝尝这个,全镜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烧肉。”

辛霓依然是那样木然的表情,仿佛心神早已不在。

辛庆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不想吃东西。”辛霓放下筷子,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而茫然,“您慢用。”

说完,她机械地朝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辛庆雄气得直发抖。

辛霓站住了,纹丝不动地背对着他。

辛庆雄既愤怒又悲怆,他那样苦心孤诣地保护她、宠爱她,她却拿出对待仇人的态度。他抖了半天,再次向李管家示下:“关起来,关到她的失心疯彻底好了。”

出了餐厅大门,辛霓茫然地走在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院里,她明明身处海上华府,却又觉得自己戴着枷锁,置身一座看不见出路的盲山。站在哪里都如临深渊,走去哪里都觉得被困。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枯燥、麻木、呆滞,再这样下去,她也只会越来越愚昧,越来越呆滞。

李管家打开囚室的门,对她做了个恭请的姿势,等她机械地走进那间阴冷的耳房,他忍不住规劝:“大小姐,胳膊拧不过大腿,跟自己亲爹较死劲,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辛霓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走回小桌前坐下。

李管家摇摇头,关上了大门。

周围静寂寂的、黑魆魆的。她枯坐着,缓缓闭上眼睛。她想象着自己仍然在海上的渔船里,不远处坐着正在掌舵的祁遇川,她忽然读懂了宋词里的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忽然有了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她每天恹恹而眠,昏聩而起,睡眠短促而轻浅。时间久了,她常常有一种自己要死了的窒息感。

生理上的不适,情志上的不畅让她变得躁乱,那种躁乱无处安放,无处发泄,她不得不用大声痛哭或者拼命砸墙壁来发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