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谁都清楚,辛霓内心里有多么清寡,她像支没有芯的蜡烛,他的爱再热烈如火,也没法将她点燃。但这都不要紧,她答应嫁他了。他不怕貌合神离,好多年前有首歌是那样唱的:谁说爱人就该爱她的灵魂?
旧金山是他们加州游的最后一站。
比起曼哈顿,旧金山的唐人街更有中国味。四下里一走,久别故里的陈致开始思乡。
陈致从一个推车上买了两碗豆花,请辛霓品尝。
“这是什么?”辛霓指着那碗拌着红油辣椒的东西问。
陈致指着卡车上大大的“豆花”二字。
“这也是豆花吗?”
陈致忽然笑了:“阿霓,你是福建人还是广东人?”
“为什么这么猜?”
“喜欢鲜甜口味,连辣豆花都没见过,只好往那边猜。”
“怎么不能是江浙人?”辛霓不服气。
“你身上没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他伸手够她,牵她坐在他身边:“你家乡在哪儿?”
辛霓语气里没有一丝离愁别绪,淡淡道:“我没有家乡。”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茫然,是的,她和所有人不同,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怎么可能?”陈致待要细究,却见辛霓的目光投向了二十步外的一处。
那是一爿门脸老旧的小店,色泽阴沉,夹在文彩辉煌的楼宇间,有点不合时宜的突兀。
辛霓缓缓起身朝那边走去,却没有进店,而是仰头望着橱窗玻璃后的一幅画。那是一幅用贝壳雕成的凤穿牡丹图。
陈致跟过来,将那幅画细细一打量,来了兴致:“这贝雕手艺真了不得。咱们进去看看。”
他二人走进店里才发现别有洞天,小店门脸小,里面空间却很大,不惟大,而且还被人用柜子、多宝阁、屏风、花墙隔得幽深曲折。里面的货物也并没有规整地摆放在柜台里,而是看似随意地摆放在墙柜上、桌上、地上。货品五花八门,有中国仕女画,也有孩子玩过的彩绘木马,更有西洋的雕塑和座钟。
与其说这是间商店,倒不如说是一座回忆博物馆。
店里安静得诡异,陈致惦念着门口的贝雕,不禁发声询问:“有人吗?”
花墙后传来几声咳嗽,算是应答。
“老先生,门口的贝雕卖吗?”陈致问道。
辛霓走到另一侧,从红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铜烛台,她从烛台下找到机括,轻轻一拨,烛台登时张开花瓣,变成一朵青铜莲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没有注意花墙后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侧颜吸引,发出一个猝然的、惊疑的声音:“大小姐?”
辛霓双肩猛地一颤,像突然被无形的子弹打中。
陈致错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个年近古稀、干瘦病弱的老人,一时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烛台,没有回头,哪怕一丝迟疑都没有,径直走掉了。
陈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这戏剧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见台风过境,却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是不是听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这称呼太陈旧,比他满屋子的老古董还要旧,他一点也不能把这个称谓和辛霓联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致眉头纠结成一团。
老人置若罔闻。陈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许是个老糊涂。
走出店门,陈致看见辛霓远远站在街头,惊弓之鸟一般棱棱挣挣的,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像是沉淖进回忆的泥沼。他们之间隔着一百来步,他可以轻易走去她的身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但他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抵达。
第二章 楚门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迁大屋。
大屋是镜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气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时住过内阁侍读学士,民国时住过军阀,新中国后住过一个从内地来的满族遗老。那满族遗老过世后,子孙远渡海外,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镜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这间大屋的业权,但既不能强征,又拿不出钱买,更找不到一块好地皮换,巴巴和那遗老后人交涉了十余年,却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庆雄用九位数的天价拿了下来。
几个亿现如今也许不够内地富豪在镜海一夜豪赌,但在20世纪末,还是足可以得一条加黑加粗的头条标题的。
大屋天价易主后的半个月里,镜海数十家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八卦这间豪宅,当然也不忘顺带把辛庆雄的发家史起个底:
70年代,镜海开放赌权,福建、香港的帮会拥进镜海设舵,无数股势力明厮暗杀地争抢赌场承包权。杀猪仔辛庆雄从街市里出道,砍砍杀杀二十年,坐上了镜海的第三把交椅,摇身一变成了春风得意的辛三爷。
80年代,辛庆雄和金三角接上头,准备在镜海做“河粉”生意。白货赚钱,却是个断子绝孙的勾当,才几个月,负责这项业务的辛大少爷辛家栋就因吸毒过量,坠海淹死在马礁湾里。
痛失爱子的辛庆雄一夜苍老,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病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白货生意,然后关掉旗下所有夜总会、浴池、按摩院,将资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镜海,做生意不涉足黄、毒,就意味着不再有竞争力。没了滚滚暴利,辛庆雄堂口里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余下少许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条“从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诅咒:你活着进来,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脱这宿命,就算是他辛庆雄要退出,也要先脱一层皮。
那几年里,过去被他压着,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头上踩一脚。手底下没了人,他这个昔日老大也只能赔着笑脸,唾面自干。好在他早年跟赌王情分不浅,那些人终究没敢把事情做绝。
90年代初,辛庆雄在内地投建的酒店、工厂开始盈利,辛家的元气渐渐有所恢复。咸鱼翻身的辛庆雄开始在内地捐赠大桥,捐建教育设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内地慈善事业,建立慈善基金会,前后投入上亿元。
随后新任市长带着中央政令整治镜海,各路大佬纷纷被清算,他们落马的落马,入狱的入狱,暴力狂欢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新的经济丛林里,昔日的“过江龙”变成了“泥里鳅”,但辛三爷还是那个辛三爷……
其实镜海人谁不知道辛庆雄那点底细?镜海那样小,也许同一条巷子上,巷头住着赌王的三房,巷尾却住着个一辈子只会修鞋的皮鞋李。因为镜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长、赌王,下至卖菜的猪肉荣,谁家里细枝末节的逸事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镜海最血雨腥风的岁月已经过去,辛庆雄的底细业已千淘万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传摆在书局里,在那里头,他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知名的实业家,著名的爱国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干净的那一部分则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嘤嘤嗡嗡的流言,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机便要喷薄出来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