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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2)

次日清晨,天微亮。我坐在湖边,就在他来的那日坐的那个地方。弹一曲广陵散。他束起了长发,穿上两年前那件藏青色的华服。唯一不同的是,那手上握的是我给他打的剑。

马蹄声渐渐远了,我只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泪水滑落在我的面颊,一滴滴不断落在白袍上,蕴开一层淡淡的青白色。

到此时,我才想起,原来已经深秋。

锦瑟离开了,千夜便就不再存在。

可是一曲未完,我又听到折回的马蹄声。回过头,锦瑟的面庞映在朝阳里,分外艳丽。一如他来的那日,骑在马上的身躯英气勃发,目光坚毅。

我仿佛觉得这是一场幻觉。

他直接骑着马穿过橘轩,来到湖边。我僵直的身体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果这个时候他向我拔剑,我便毫无反抗的死在他的剑下,心甘情愿。他下马来,走到我身边。看到我泪流满面,他笑了。眉如新月。于是我被锦瑟瞬间拥进怀里。原来那看似消瘦的臂膀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温暖。

千夜,你记住,我姓李名潜,是个被赶出国境的皇帝。可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锦瑟。

锦瑟……

他还是走了,他要去拿回属于他的天下、城池、百姓和忠诚。

这该死的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锦瑟是个皇帝,为什么害我以为可以留得住他。

琴弦割破我的手指,简直像是那一滴从心头涌出的血。现在我才明白,真的是,十指连心。我疼得落下泪来,秋风也可以这么的凛冽。

也许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叫商九。

二十四年前,我出生在皇城。那时候,我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子。我是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生命。但是,我的母亲还是把我生了下来,并且让我姓了那个男人的姓,因为出生在九月。所以,她叫我商九。

尚未足周岁,我就被带出了那朱墙金瓦的皇城。

我在这橘轩生活了二十三年,跟师父学了一身武艺。

十五岁那年,我偷偷的出了罂屿谷。我只想再去看看母亲。我知道她在那个鸟笼子里过得很不好。可是她又是六皇子的母亲,那么说,就是我还有个同母哥哥。

皇城终究是皇城,我没有在禁宫里找到母亲,也没有见到我的同母哥哥。但是,我见到了那个皇帝。是他囚禁了母亲一生,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动了杀机。我抬头,看到这皇城的天空一片暗黄,于是,抬手一剑刺穿了皇帝的咽喉。

他转过半个身子,看着我,惊讶得无以言喻。然后,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我竟然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确信他笑了,他还对我说,是你……

等我一路回到谷中,“神医”商九的名声开始蔓延。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师父他应该会原谅我。

这便是我二十四年来亲手杀过的唯一的一个人。

但那一年,我似乎因为杀了那个人而必须付出代价。师父在冬天的时候去世了,他在死的时候告诉我会有个男人来这里找橘轩的主人,还有,他告诉我他叫商尧。

往事本来已经很模糊了,可是,还是被锦瑟扰乱。就像我现在的曲子一样,毫无章法。远去的人和事,都跳出来与我作对,不让我清静一刻。为什么锦瑟要告诉我他姓李还是个皇帝,为什么他要来橘轩来找商九,为什么我不能只知道他是锦瑟。

在锦瑟离开的第二十六日,终于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天空出奇的灰暗。

我把多少年没有用过的晴冥拿出来,拭擦它,让它再泛起青光。这柄剑,随了我十四年。

为了锦瑟,我违背了师父的誓言。我答应过他永不离开这里,要在这湖边陪他至我的生命尽头。为了锦瑟,我又重新拾起杀人的武器,重新想起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男人。

束起长发,我在镇子上买了马匹和月白的服饰。把师父留给我的玉配挂在腰间。手持长剑,骑着快马,穿过这喧嚣的集市,世外的生活对我来说,晃若隔世。他一定回皇城去了,我也只能急急的追在后面,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

途经的地方都不是我熟悉的城镇。听过客说起皇城里的事,我才知晓几分。

李潜是九年前登基的,他并不是太子。轼兄篡位。他是个名不副实的君主,朝政把持在权臣手中。四年前他娶了临国的公主作皇后。彭氏。一年以后这个皇后的哥哥登基做了新君,开始大肆进攻。李潜手上没有能争善战的将士,国土大片的失陷。他暴怒下杀了皇后彭氏,失去了最后的砝码。最后,在那个冬季,他被赶下王座,逃亡至境外。

但,这是亡国之君李潜。不是我认识的锦瑟。我不熟悉那个君王,我只思念温和如玉的锦瑟。思念他那磨出茧的修长手指。

待我来到这皇城脚下时,心头涌出一些异样的感受。

第一次,是我的出生。第二次,是我来杀了那个皇帝。第三次,是为了再见一面锦瑟。

我取下马背上的琴和剑,住进风满楼。那个地方刚好可以看到皇城里的殿宇,也可以听到所有关于皇城的消息。喝不到清凉的湖水,我感觉口中干涩。

已经离锦瑟很近了,我却越发觉得找不到他。人海茫茫不是我所能预计的。

七天以后,我终于见到锦瑟了。不,我见到是李潜。

他带着大军攻进皇城外围。所有的人惶恐的开始流散,他们收拾着盘缠要离开这个地方。皇城永远是政治权力的中心旋涡,若被卷进去,定然落得个体无完肤。我却站在空无一人的客栈楼上,看到他充满血光的眸子闪闪发亮。

但是他们没有感觉我的目光,他甚至没有抬头往他路过的这间客栈看一看。

他若抬头,就能看到我深深的笑颜。

那一刻,我彷徨了。也许,锦瑟已经不再是锦瑟。他可能并不需要我,他能用那双手收回天下,而我,根本没有站在他身边的理由。或许,那时候的离别已经代表他开始遗忘我。这个男人将入主天下,而他也将把自己交给天下。他不再是他,他不能给我那些我期待的东西。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淡去,我以为夜幕就要降临。可是宫廷里烧起一把大火。

我从未见过那样延绵不断的大火,把整个皇城的天空映得通红。殿宇笼罩在浓烟之中,我心惊的望着那边。那火仿佛烧到我心头,我的脸颊都开始热辣辣的发烫。我知道,锦瑟就在那里面。困在火光之中。这天下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他如此的执着。我恨得牙痒痒。

背着琴拿着剑,我用尽全里掠过街道,到皇宫城墙下。拔地三丈,跃进那牢笼里。毫不迟疑。

可越过那层层火光,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躺在锦瑟的剑下。皇城的禁军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看来他也终于讨回了他的天下。我站在琉璃瓦上,轻轻的叹气。锦瑟,已经不是那个锦瑟了。他的眼神不再清净,而是充满王者的霸气。像他手里那柄昕湛一样,锋利而乖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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