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文愣了一下:“去做什麽?”
李季说:“山上没有粮食了,要去弄点吃的,还有药。”
宋秋文指指李季:“我们两个人?”
李季点头。
就这样,宋秋文和李季踏著雪下了山,躲躲藏藏,走了整整一天,到了宿迁。
夜晚,宋秋文和李季偷偷摸摸地进了个旅馆,李季出去了,让宋秋文独自呆在房间。
宋秋文不知道李季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不敢乱走,窝在房间里。隔壁有收音机的声音,几个人在低声地说话,喝酒。
宋秋文隐约听到收音机里说什麽南京的,屠杀什麽。侧耳细听,宋秋文出了一声冷汗。
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屠杀了十几万中国人。屠杀还在继续。
宋秋文汗透衣襟。在宋园,他就知道日本人很凶残,没想到,凶残到这麽没有人性的地步。
隔壁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也被这消息吓呆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调收音机,传来日语。宋秋文听到宋园的名字,然後是中井文一的名字,然後是“少佐栗原休失踪”等等等等。
宋秋文靠著床头,木然。栗原休,栗原休,这个名字似乎很熟。
日本樱花盛开的季节。四郎因为和自己要好,受到了日本同学的孤立和冷落,反而跟中国人相处的时间比较长。日本人当中,只有中井文一还和他说话。
宋秋文也很爱樱花,绚烂的让人心都烧了起来,那种美却稍纵即逝,花瓣委地,让人无端端地惆怅伤怀。宋秋文和四郎漫步在树丛中,肩并著肩,也不说话,都在用心去收藏自然的美。
有人过来,拍了四郎的肩膀,喊道:“栗原君,很久不见了。”
两人诧异地看著那人,四郎说他认错人了。那人又说:“怎麽会?你不是栗原休吗?”
四郎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中井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捉住那人的胳膊说:“山口君,你怎麽在这儿?四郎,你认识他吗?”
四郎笑著说:“这位先生好像认错人了。”
中井哈哈大笑,拖了那个山口就走了。
宋秋文并没有在意,只是心里嘀咕,栗原休这个名字,比左藤四郎好听多了。
此时,却在收音机里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栗原休,少佐栗原休,真的是四郎吗?
宋秋文坐在床上,害怕得发起抖来。
收音机里继续说著日语。宋秋文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日本友人宋秋文先生……殉难……”之类的话。
为什麽?自己会成了殉难的日本友人?李季,李季到哪里去了?他能不能说说这是怎麽回事?
李季通宵未归。宋秋文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小二进来,见宋秋文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忙说:“张先生?您准备结账吗?”
宋秋文看著小二,说:“先不,我的同伴还没有回来呢。”
小二满脸的惊奇:“咦?昨天王先生说他会先走,您第二天才会离开,说您会结账的,您不知道?”
宋秋文脑袋“嗡”的一下,原来,李季特地带他来丢下他的。
第9章
宋秋文从包裹中拿出钱结了账,离开了旅社。
街上基本上没有什麽人。宋秋文傍著墙根走,躲躲闪闪。实际上,他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街,看到一个小院,不大。宋秋文蹲在对面的墙角,盯著那个院子的门。那是三娘曾经的住处,似乎是她的什麽亲戚的房。宋秋文并没有进去过,只是知道而已。
到了中午时分,宋秋文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那门都没有开一下。宋秋文只得又走。他知道,他有个表叔也住在宿迁,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不过去投奔他,也是无奈之举。南京一片血海,上海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宋秋文根本无处可逃。
表叔的房子里却住了别的人,只说表叔一家在一年前就搬走了,说是去了重庆。宋秋文很疑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二姐和二娘他们一起走的。在日本几年,沈溺於爱情当中,家里的事情知道得很少,现在,好像全无关系了。
去哪儿?宋秋文根本不知道。
宋秋文去了一家店子买了收音机,找了个住处,就抱著收音机听了起来。
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仍在传播。死的人数在增加,惨状被详细地描绘出来。宋秋文仔细地调著台,终於听到了日语。
宋秋文认真地听著,愕然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仍然出现在广播中,一次又一次,说的无非就是宋秋文协助日本人做事,最终被害等等。间或又有通知,要日军和友军寻找少佐栗原休的下落。
宋秋文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起自己的未来了。
在中国人眼里,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汉奸了吧。亲戚虽然多,来往却很少,真正和他有关系的,他在乎的,就是大哥和二姐。大哥在上海的洋行做买办,不知道他会不会做汉奸?跟日本人做事和跟美国人做事,在他的眼里有没有区别?他会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是汉奸?在给大哥的信中,宋秋文确实说过自己带了日本的情人回来了,没敢说是男的,但是确实说了是日本人。大哥会不会认为自己被日本人收买了,或是被日本人诱惑了,所以成了汉奸?
二姐呢?温柔懦弱的二姐,温柔懦弱的二娘,她们会怎麽看?她们会听到广播吗?大哥会告诉她们吗?
四郎呢?他还活著吗?娃娃把他怎麽啦?娃娃为什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四郎,他,对自己,到底是不是爱?或者,他就是那个栗原休?
四郎是个孤儿,他是这样说的。所以,宋秋文对他的背景了解仅此而已。宋秋文的底细,倒是一五一十地都跟四郎说过,和宋家遥远的亲属关系,和南京的关系,和上海的关系。家族的历史和现状,宋秋文全部都告诉了他。
而中井也知道。四郎透露的吗?为什麽要透露给他?为什麽会透露得这麽详细?
四郎,是间谍吗?
如果是,那麽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吗?为什麽要潜伏在自己的身边?自己,能够带给他什麽好处?
宋秋文心如刀割,那种痛,更甚於目睹四郎被娃娃虐待时所感受到的心痛。如果被背叛,不,如果从开始就是陷阱,情何以堪?全心的投入,只成为工具吗?
不,不!不要这样!宋秋文猛地站了起来。要找到娃娃,要找到四郎,我要知道,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何找?怎麽才能找得到?
李季!李季!或者是春根?春根似乎很听娃娃的话。不管怎麽样,除日队,似乎成了唯一的线索。
四郎收拾好东西,弄了许多干娘,背在身上,连夜出发去牛头山,那个他呆了几个月的地方。虽然他不清楚地形,不知道李季他们去了哪里,可是那座山再大,他也要去翻个底朝天。
不知道走了多久,进了山,马上就迷路了。先前在山上的时候,宋秋文整日里迷迷糊糊,要他走就走,要他留就留。城市的路很容易辨认,进了山,他就两眼一抹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