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好。」将他从冠内垂落的几绺发丝拨至耳後,墨黑色的深瞳隐隐情真。
「那你在南门外等我。」时刻有点晚了,司律暗叫糟糕,尹叔要是到陛下那里去就见不著人了,说罢,便匆匆往冬言阁的方向快步前进。
「嗯。」
枭和司律单以外型来说,就十分引人注目,再加上身份地位的因素,哪更无人不晓了,话说堂堂一国宰相亲自在这种市井小民的场所穿梭来回,不会显得降贵纡尊、格格不入?此乃多虑,多半有点店龄的商家都是自小看著御大爷领司律上门,早不觉奇怪。
两人采买足了,一同散步回府,话也不多,手紧紧牵在一起,已经说明一切。
「咦?飒总管人呢?」他虽嘻皮无赖,但尽忠职守、非取巧之人,当了好几年总管,今日怎麽连门房也不顾了。
「………」枭察觉有异,房舍内有股杀气,咄咄凌人,分明有不速之客,又是杀手…他将司律护在背後,轻轻抽出墨剑,摒息,气劲一吐,瞬间突入正门,剑尖直刺向来人後脑杓。
该人神定气閒,缓缓转过头来,枭大惊,连忙扭剑闪避,可是剑势急猛,收不回来,正当以为真的要刀下刃血之时,那人伸手一抓,便把剑身牢牢握在掌心,却毫发无伤不沾红。
「真是盛大的欢迎啊,先是被人档在门外,又被人拿剑戳,我是该回来还不该回来。」他笑道,松手。
「远、远爹…!?」跟著进门的司律不敢置信,他用力眨眼,浑身剧颤,深怕这是幻觉,那是真的麽?是真的远爹麽…?
万水千山,他曾经想过无数次,这麽遥远的旅程,可有归乡的一天?这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毛头年轻气盛、闯荡江湖,他的爹爹三十六岁远走,四十多年音讯沓然,每当午夜梦回,他都不由得恐惧地胡思乱想,疑畏不安,深怕此生无重逢之期……
司律泪如雨下,望著澄远哽咽得什麽也说不出来,思亲之念未尝有一刻忘怀,随著远爹应许御爹的时日年年越近,他就越徬徨不安,胃的深处像吞进许多铁块一样,沈重难眠。
「不过来麽?」张开双臂,浅笑。四十多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亲情…是不会改变的。
「哇──」司律不小了,他一肩扛起三分之一个帝国,有声有色,人皆赞他青出於蓝,其名望在哈萨克边陲都赫赫显然,此刻却如同黄毛小儿扑到澄远怀里放声大哭。「远爹!远爹!律儿好想你…」他哭泣著紧紧拥抱,那太阳般的暖香与记忆一样,依旧让他眷恋依赖。
他有好多事想问,也有好多事想说,但此刻,只要能这样就好…
「傻瓜…」银亮的发丝批散在颊侧,映照著眼底的晶莹,风霜在澄远脸上并未刻下苍老,反而酝酿出更为睿智的成熟,他知道律儿这些年有多努力,他都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缓,枭拉起司律,以袖擦净他涕泪纵横的脸庞,司律任他摆布,半晌才想起还未向远爹报告他与枭哥的关系,如此亲密似乎不甚得体,连忙红著脸推开那堵胸膛,谁料一向懂他的枭不仅不动如山,还一把环住自己腰杆,搂得更为紧密,出乎意外的说道:「欢迎爹回家。」
司律见鬼模样的瞪著枭。他的口气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稀松自然,不对,枭哥是不谈天气的…这到底是…啊啊啊───!?
「有进步。」远爹没有纠正枭哥的称谓,反而一脸理所当然的笑意…这演哪出…?
他迷糊了。
「快去煮饭吧,想饿死你们远爹麽。饭後再给你们瞧瞧我带回什麽宝贝。」土耳其的绒毯、英格兰的牛角、诺曼第国王的皇冠、吉普赛人的卜具,还有葡萄酒、咖啡和可可,以及印度胡椒、非洲象牙、波斯红宝石等数不清的玩意,堆满整个後院。
司澄远催促他俩去,自个儿走到庭外,左看看、右看看,这景致真叫人怀念。眼角一瞥,瞄见搁置在屋檐下的某个东西,走了过去。
「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澄远抚情似的摸著扶手,轮轴看来都有定期上油,转动流畅,他一笑,坐上去,眯著眼放松靠著椅背,好像靠在昂非怀里。
「我回来了,你也跟著我回来了吧,这一趟好玩麽,居然还跑到非洲去,看见黑人肯定吓死你了。」他嘻嘻笑,觉得十分满足,要不是造不出坚固的帆船,时间不够,不然他还想去看看北美的风景。
天上白云几朵,清风徐拂,屋内传来唤人的声音,他一时兴起,自己转著轮椅进去。
吃饭,吃饭。
(120)
「远爹,今天感觉怎麽样?」司律端盆温水,轻敲房门後迳自入室,他预支了连续一个月的特休,全天候待在家里──照顾澄远。
远爹…怕是连一刻都不肯多留了…
「还不错。」接过递来的热毛巾,他缓慢的擦拭著脸。
「是麽。」司律对他过份精神的语调虑起双眉,此景似曾相似…远爹归来後又过了三年,他身子一向硬朗,少有病痛,比起年轻时毫不逊色,半年前却突然开始每况愈下,胃口也慢慢变差,近来更是只能躺著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将届满五十年…
「瞒不过你啊。」澄远轻笑,移身下床,在衣柜里东翻西找,拉出压在箱底的扁平长方木盒,启盖,是一套月牙白浅红边的丝袍,下摆还绣有丛丛青竹的浮案,典雅清逸。「这件衣袍跟我很搭配吧,来帮我穿上。」他理理单衣,回头说道。
「是。」那套衣服…跟御爹走时候穿的…是同一样式啊…司律别过脸,悄悄揩去水渍,端起平日的笑容,辅助他穿衣系带,将银发一丝一丝齐束在颈後。
「律儿,我想去一个地方。」澄远看著铜镜中英姿飒飒的自己,颇有股谪仙的飘灵,他笑意更深,满心雀跃。
「好。」什麽都好,司律此时终於明了,当年远爹是怀著怎样的心情送走御爹的,希望他快乐,希望他无後顾之忧,希望他此生想要的,通通都得到满足。
「那要快一点,我怕有点赶。」澄远步出门房,足下功夫一施展,便往东方跃去,忽上忽下,穿梭在房舍林梢,轻快掠过泥地,却不留半点蛛丝马迹。司律追在後面,看著远爹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迫不及待的少年,兴奋地遨翔飞舞,追寻著什麽,渴求著什麽,即将如愿以偿。
一前一後追逐半个天日,过了午夜,还不止歇,晦暗阻挡不住他的步伐,阴冷和惊惧侵袭不了他的心,随时可能扑哮而出的野兽也不在他眼中,宛若一团熊熊火焰,往日升之处烧去。
繁华终有落尽之时,再绚烂的火花,也只存於长古一瞬,澄远力竭了。
「律儿…背我…差一点点…再翻过这个山…」他扶著巨木,努力支撑著自己,气力好像在一瞬间都被抽离了,刚才还这麽明显的风景,还这麽清新的空气,却在下一秒模糊、稀薄,这就是…濒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