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看著冻雨飘过，穿过他的眼帘，穿过他的头，落在屋顶。

怎麽啦？痛苦的事情，撕肝裂肺的事情，不是都忘了麽？怎麽被砸成肉泥的魊，和胸口涌出大量鲜血的魅，还在眼前晃悠呢？

第23章

呵呵，魁在现在的社会学到一个句型：没有最……只有更……

当魁以为，看到魅倒在血泊中是最让他痛苦的事情的时候，更让他痛苦的，源源不断地来了。

当他被缚在石柱上，被当作天祭的时候，他想，好啊，最好的结局，以死来赎罪，来平息天神的愤怒。即使主持祭祀的人是魊的父亲也没有关系。那位长者，在祈祷，在卜卦，在召唤天神。魁已经心如死灰，只是冷冷地瞧著。自己身死，足以赎掉所有的罪过吧。他也并不想杀魊的。那是一个好女孩，只是横在自己与魅之间，只是自己已经愤怒到没有理智。

魊的父亲在他耳边带著满腔的仇恨诅咒他。他说，魊已经怀上了魅的孩子，他说，那个孩子，本来要做商王的，他说，魁毁掉了他毕生的心血。

魁只是冷冷地笑。恐惧，根本就不存在，满心，只有对魅的愧疚，对魊的愧疚，对他们的孩子的愧疚。可是魁说，不後悔啊，我不後悔。重来一次，也是这样的结果。

魊的父亲仰天狂笑，不後悔？哈哈，那麽，我会让你永远有时间来考虑这个，看看，你到底是悔还是不悔！

魊的父亲是最厉害的巫师，比魁的师父魇更加高明。他当场作法，招唤地狱之鹘鸟，啄其骨肉，吞之嗜之。

鹘鸟喙尖，一啄就是一大块肉，从魁的身上撕去，吞咽。

魊的父亲大笑。你这样，浑身的皮肉被吃得精光，再束缚你，让你不得入冥界，不得转世投胎。让你成为鬼魂，千年万年，寻不到躯壳，我倒看你悔是不悔？

那痛，又怎麽比得上心痛？魅、魅，魁呼喊道。我就算成为鬼魂，也要生生世世守护著你，魅，魅，但得你活得下去，但得你能够转世为人。我怎麽样，都是不悔的。

人群中踉踉跄跄挤出两人。在师父魇的搀扶下，已经病困得不成人形的魅冲了过来，待要驱赶鹘鸟，却力不从心，眼睁睁地看著一只鹘鸟叼去了魁的心脏，大吼一声，吐血身亡。

魁看著魅倒下的身影，看著他的魂魄辗转不肯离去，却被魊的父亲用法术困住送走。然後眼睛一痛，让鹘鸟生生啄去了他的眼珠。

魊的父亲笑得愈发狰狞。你要守护著他，守护著他的生生世世？哈哈，我成全你。到时候，你便知道，悔，也是无济於事的了！

那人念动咒语，刹那间天昏地暗。魁模模糊糊也听到师父也在念咒语，可是到後来，师父的声音逐渐低沈了下去，直到听不见。然後，魁的灵魂脱壳，欲走，却不行。魊的父亲声音越来越响亮，直到似乎天雷轰鸣。

魁被封印在玉质的雕像中，那尊魁亲自雕刻的魅的玉像。

魊的父亲让魁看到了魅上了阎王殿，看到判官挥笔，让魅转世投胎。看到魅在奈何桥，不肯喝那孟婆汤，看到魊的父亲一挥手，鬼差们捉住魅，给他灌下遗忘的药水。看到魅转了世，投了胎，看到他成为了翩翩佳公子。

魊的父亲冷笑著把玉雕送给了那公子。魁立刻出了那玉。那公子，成了他的主人。可是那主人，灵力全无，看不到魁，感受不到魁，而且，也完完全全忘记了前世与魁的孽缘。

魁只能在玉雕的周围，看著那公子成人，成亲，生子，过著飨足富贵的生活。魁想，这样就好，你过得快乐，我就算在旁边看著，也是欢喜。

看著那公子子孙满堂，寿终正寝。魁心酸，却不悔。

再一世，却是个女婴，不足月，便死掉了。

下一世，脱身在贫苦人家，适逢乱世，刚成年，便被捉去打仗。一开仗，便被敌方当头打死。

魁有些悔了。魅的转世，怎麽一世比一世差，怎麽始终不能见到自己？怎麽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

沈寂了许多年，再一次找到主人，却是有天生灵力的，魁一露面，就见著了。那一世的主人，以为是自己养了鬼，肆意地差遣。夺人钱财，夺人房地。那一世的主人，面相猥琐，贪钱、贪权、贪美色。他不断地要魁帮他增加法力，要富贵生活，又要成仙成道。魁告诉他他的前世，告诉他这样做不得善终。可是那人只是嘲笑，绝然不信。只是斥责，不听他劝说。

魁不想帮他，那样铺就的是黄泉路。可是不由自己控制啊。那人要什麽，他就只能给什麽，直到最後，眼睁睁看著他被抄家，被凌迟。

一次又一次地找到魅的转世。没有哪一世，主人是识得他的。

魁看著主人幸福，心中竟怨恨起来。看著主人不幸，却无能为力。

才豁然发现，自己当初的愿望，是何等可笑，是何等幼稚？

悔了，悔了。却又能如何？

主人是一头母猪，心心念念的就是隔壁的种猪能够上它。魁有什麽法子？遂它的心愿吧。母猪快活无比，吃吃睡睡，又有喜欢的公猪与它交配。公猪被母猪迷得神魂颠倒，不肯再给别的母猪下种，结果被那家老头一怒之下，给阉了，当肉猪去养。母猪大悲，疯疯癫癫，不饮不食，被哢嚓宰了，那肉，卖的卖了，没卖掉的，挂在灶台上作了腊肉。

魁悔了，悔了。如果烟消云散，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彻心肺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主人是妓女，被残害在香榻之上。

主人是只瘸了腿的狗，因为偷吃东西被打死。

主人是得道的高僧，坐化。

主人是乡间的一条蛇，被打死煮成了蛇羹。

主人是妙龄女子，得了痨病，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主人是蚱蜢，一夏之後，终。

主人是笼中的画眉，婉转啼叫，深受宠爱，却最终落入猫的腹中。

主人是得胜的将军，却被皇帝冤枉，牵连九族。

主人是宫中的阉人，被人肆意使唤打骂，不成年，便亡。

主人是腹中的胎儿，还未出生，就与母亲一同亡故。

主人是林间的小兔，被狐狸吃掉。

主人是乡绅的公子，因为断袖被活活打死。

主人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占人田地和妻女，最终被佃农毒杀。

主人是基督徒，信奉上帝，却因爱慕有夫之妇，杀人後被枪毙。

然後是方言。

主人是谁，无关紧要。横竖都是魅的转生。可是不是魅了，早就不是了，第一次投胎的时候就不是了。而魁，在伺候十几届主人後才承认这一点。对於主人，他其实毫无用处，就算使好的更好，坏的更坏，他也不能让主人逃脱厄运。而当主人幸福平安之时，他也无法如自己最初所想的那样，他好，自己也就快活了。

那时候，也是不快活的。而快活不快活，对他而言也没有两样。

想要脱离这玉，却从没有做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