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窈窕(3)+番外
万幸也有好事。
九月秋凉,司徒万方理过公事,又从城主威势回归公子做派,赏残荷,听雨声,高大身躯倚着侍女半醉,满足微醺之时,再端过一杯酒,会心中“咦”一声,笑出声来。
该放凉的酒,总会在他出神之际变暖。正如该淋湿的斗篷,总会在侍女打理之前被人烘干。
他不想让小谢做这些琐碎的事,但不可否认,发现小谢会做这些事使他开心。
十一月,天下城初雪。
一行侍女携着食盒送入亭中,食盒外罩毡子,送来还冒白气。
亭中燃着火龙,温暖如春,细碎初雪触瓦便融,顺着檐角滴滴答答落下。
司徒公子仍着华服。他是天生要华服来衬的那种男人,有些男人好看在一身素,他却不是这样,稍微平庸一些,便显得那些寒酸配不上他,叫人扼腕,叫人惋惜,仿佛他生来就这样堂皇尊贵。
长桌上放着壶与杯,宽椅上铺着雪白兽皮,司徒万方倚靠着,被两杯暖酒蒸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通泰,他却叹了一口气。
“你总该出来见我了吧?”
亭外细雪飞舞的天气里猛地显出一条身影,翩若惊鸿,带着几星雪籽弯腰自帘幕下钻入。司徒公子凝望着他,谢怜光似乎长高了一些,腰身更柔韧,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如亭亭春柳,抽条很快,再过几年,或许他能和自己长得差不多高。
小谢却收回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冷淡道:“你找我什么事?”
司徒万方端起酒,递给他一杯,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过了今天你就十六岁了。”他的笑容比酒还暖,谢怜光被这一笑融化,绷着脸扯嘴角:“你……怎么会知道?”
司徒万方又拍上他的肩,手掌按了按底下略显硌人的骨头,却把他朝下一按,“你先坐下——”他悠悠地说,声音极为动人,“你先坐下,我才好对你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只想好好和你喝两杯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谢怜光乖乖坐下,听他讲话。
司徒万方饮了一杯,道:“我见到你的时候,是十三年前,我十四岁。……我认识你的父亲,”他至此一顿,说,“我是亲眼看着你生下来的。”
那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本不该他爱的女人,女人偷偷生下一个孩子。瞒到孩子两岁,终究瞒不过人。司徒万方当年也是帮着瞒的其中一人,事情败露,他的祖父老城主大怒,杀了那男人,又抓走那孩子。当时事态危殆,司徒万方不能火上浇油,唯有坐视。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寻那个孩子下落,直到二十七岁生辰,才再与谢怜光相见。
谢怜光认认真真地听着,生在江湖恩怨情仇中的人,总是格外心硬一点。若他是一个会为这些故事愤慨痛恨的人,他绝不可能作为一个暗卫活到十六岁。他听着,只是因为讲的人的司徒万方。
他的眼睛像月光一样,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找我找了十三年?”
司徒万方本欲答“是”,斜飞的长眉一动,却笑道:“我抱过你,哄过你,为你换过尿布。你说,你是不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谢怜光脸一红,道:“是的。”司徒万方笑得更开心,他手臂一舒,揭开一个托盘上的丝幕,道:“我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那托盘内是几套衣服,不算崭新,却材质极佳,保存细致,司徒万方道:“你不要我送你的衣服,这是我从前穿过的,还望你不要嫌弃,穿上它,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始终不愿小谢再做暗卫,谢怜光一怒又要走,却被他展开双臂抱住,脸红了个彻底,道:“你——”
司徒万方道:“不要一生气就走,我也不必这样抱你了。其实我抱你又如何,你小时候,哥哥还背过你——你今天若不去,我就把你背过去。”
谢怜光气急一挣,却也不敢真挣伤了他,只走出两步看那衣服,却咬牙道:“我不会穿。”
司徒万方一击掌,帘外几道纤影摇动,谢怜光忽道:“我不要她们!”司徒万方便叹一口气,道:“退下。”那些婀娜人影都一福身退后。司徒万方亲自起身,提了衣服,宠溺道:“哪怕一国之君为我更衣,还得看我乐不乐意。”他望着谢怜光,道:“过来吧,权且由我伺候你一回。”
那是一双沉稳镇定,养尊处优的手,是男人的骨相,曾从武,又从文,并不柔嫩细弱。
谢怜光脱了外袍,让他为自己穿衣,两人都应生疏,此时做来,却有种水到渠成的默契。司徒万方弯腰为他系起绦带,退后一步,颇为欣赏地看,然后再击掌,道:“绾发这件事就还是让人来吧。”
谢怜光并未拒绝,脸色泛红,忽然抬起一双大眼睛,道:“我听说,只有夫妇才会为对方穿衣。”
侍女端热水梳盒入内,司徒万方闻言笑道:“若是如此,她们岂不是都是我的妻子?”谢怜光张嘴欲言,却无话可说,唯有坐下被服侍着擦面梳发,绾过发髻。
他从头至尾看着司徒万方,不见眼前铜镜之中,自己俨然一个雪玉堆成的小公子。
俄而侍女纷纷散去,司徒万方道:“还不走,真要哥哥背你过去?”谢怜光咬了咬唇,抓住他的衣袖。
二人一道上了乘舆,天下城每年十一月十四,必广邀江湖中名冠一时的俊杰人物,谈文论武,世称“初雪之会”。
暖阁内坐了三十余人,都是年少风流,英豪难得。百里思归赫然居中,在暖阁之内饮酒议论,侍女巧笑盈盈,穿梭其间。
正在此时,十余健仆脚步如飞,抬舆入内,一只成年男子的手掀开纱幔,是天下城之主,身材颀硕锦衣华服先且不论,这人如同常是在笑,飞眉如画,目若朗星,他笑得毫不矜持,而他笑起来时,仿若冬日里春风乍来,四座生辉。
百里思归掩面打了个哈欠,司徒万方其人,与之一席话,很容易让与他深谈之人肝胆热,轻生死,叫人想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句子,得主人若此,难怪天下城诸多死士舍生忘死了。
而司徒万方环顾一番,笑道:“诸位,”他牵下一个少年,“这是我的义弟。”
场中静了一静,那少年生得极美貌,便如宝珠暗藏十六年,一现于人前便变本加厉光芒熠熠。如山上雪,云间月,清辉能将夜色都照得微微发白。
百里思归折扇一合,虽在冬日,他这百里公子坐卧有炉火,是不分四季都带折扇的,这才打破沉寂,道:“再过两年,只怕这位谢小公子的声名将覆于我之上了。”
这一次聚会,司徒万方坐于上首,引领议论。酒过三巡,有在阁中试招的,司徒万方一一点评,诸人均觉十分尽兴。
到第二轮时,他让谢怜光下场,小试牛刀,却已技惊群英——司徒氏司徒万方练不得的功夫竟被这少年掌握。谢怜光与人交手之后面色薄红,回来小声道:“他们都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