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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降落(10)

在公交车上谢川点了份外卖,黑椒牛肉盖饭多加孜然,一份沙拉。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搭配,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点一份外卖,公交车到站,他的外卖也到了,他刚好能提着外卖回家。谢川抬眼,目光投向车窗外熟悉的街景,又转而投向车厢里的人,下班族,穿蓝色校服的学生,这情景他实在太熟悉了。

卓立东呢?卓立东像一个误入者——尽管他们从小就认识——但十三年不见,现在的卓立东仍然像个误入了谢川生活的人。谢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回到他应在的地方。

昨晚还是刹不住闸了,谢川想,有些话没必要说。

然而当谢川提着外卖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他家的窗户,三扇窗户都是黑的。不然呢?谢川皱眉,心里生出一丝对自己的鄙夷,难道能指望他一直在吗?

谢川抿抿嘴唇,对自己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外调结束,他就会走。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两个男人不能结婚,哪怕谈恋爱——也毫无凭证可言。是的确实像蝙蝠,只能生活在幽阴的黑暗里。同性恋罪该如此。

上楼,楼道里静悄悄的,谢川高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会儿邓奶奶总喜欢坐在楼下乘凉,手里拿着收音机听评书,或是和相邻楼道的其他老人一起摆龙门阵;三楼住着一个小胖子,上楼下楼都咚咚作响;谢川家楼上那个嫁不出去的姐姐总喜欢高声唱歌,歌声隐隐回荡在楼道里。她妈怀她的时候吃了打胎药,但她还是出生了,大脑受损。她很瘦,个子高高的像个男孩儿,一双眼睛总是直勾勾看人,但意外地明亮。

邓奶奶去世了,小胖子家搬走了,喜欢唱歌的姐姐终于嫁出去了。

谢川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上楼,声控灯渐次亮起。到家,掏钥匙,开门。

谢川抽抽鼻子,没顾上拔钥匙关门,站在家门口愣住了。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是……

这是……

谢川像被陨石击中,一时间脑子里思绪万千却又不敢相信,这是……

啪,客厅的灯被打开。

卓立东站在餐桌前,笑意盈盈地看向谢川。他的米色大衣变得灰扑扑的,胸口甚至有几片黑印儿。厨房里传出抽油烟机运行时“呼——”的声音,伴随这种声音的,是谢川曾闻了二十二年的,那令他怀念又催他泪下的味道。

腌制,用料酒、花椒、辣椒面……烟熏,用柏树枝、花生皮、橘子皮……水煮,由里到外渐渐熟透,散发出麻辣的熏肉味道。

这是,煮腊肠的味道。

谢川关上门,近乎贪婪地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语速很慢地问:“哪来的腊肠?”

卓立东:“我做的,前几天在酒店灌好,今天拿回来熏了,”说着笑了笑,“东躲西藏的,就怕被查环保的发现了。”

怪不得,大衣也是熏腊肠时弄脏的吧。

谢川立在原地,就在一瞬间,他推翻了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卓立东不是误入者,他就是,就是来克他的。

米花糖,熏腊肠,他永远能一击入魂。家属院小孩,永远最懂另一个家属院小孩所思所想为何。一只蝙蝠,当然知道同洞穴另一只蝙蝠曾见过怎样的盛景,嗅过怎样的美味。

卓立东走上前来,紧紧搂住谢川,他在他耳畔轻声说:“生日快乐,川川。”

谢川卸下力气,溃败在他怀里。这一刻谢川明白,自己终于,投降了。

第9章 不配幸福

谢川问卓立东:“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卓立东一扬眉毛,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从小就给你过生日,还能记不住?”

他这话说得简直像这十三年他从未离开过,简直像他没有回宜宾,更没有在回宜宾之后杳无音信。

谢川咬咬牙:“那当时你回四川之后怎么不联系我?”当年他分明叮嘱过卓立东,你回去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啊?喏这是我家座机号,虽然你本来就知道,但你打电话的时候记得在前面加上区号啊,我白天上学,你可以晚上给我打……十五岁的卓立东不住地点头,好,好,哎我记住啦,我还能忘了你么?放心吧放心吧,回头我给你寄点我老家的照片……

谢川等了他很久很久。卓立东回四川的第一个月,谢川想,一定是刚搬回去家里事情多,顾不上联系我;第二个月,谢川想,不知道卓立东读高中的事情解决没有?可能现在正在忙这件事吧;第三个月,谢川想,这会儿刚开学,卓立东一定是太忙了;半年了,卓立东仍没有打来电话, 谢川想,他只是暂时地忘了吧?他这人就总是一副什么都不上心的德性,算了算了,再等等。

直到谢川升入高三,他已经足足等了两年。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卓立东大概,确实把他忘了。

所以九月的那个晚上他在领导饭局上见到卓立东的时候,是真想装不认识扭头走人,他小心眼,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卓立东你当年死哪去了?我还以为十三年前你出车祸失忆了呢。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抽油烟机的声音,“呼——呼——呼——”如同一个怒气冲冲的胖子。卓立东和谢川脸对脸站着,谁都不说话。其实谢川知道自己这样挺不懂事儿的,人家卓立东辛辛苦苦灌腊肠熏腊肠,就为了给他一个生日惊喜,他呢他可好,不说感谢,先翻起旧账来了。

可是,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翻旧账而翻旧账,他是不愿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和卓立东在一起,他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情掰开揉碎说明白,该原谅的原谅该遗憾的遗憾,然后他们就能——

“谢川,对不起,”卓立东叹了口气,“当时刚回宜宾,人生地不熟,我爸妈又闹离婚,我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忘了联系你。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又……过了太久,中间也发生了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他垂着眼,抿住嘴唇,一脸紧张。他身上还泛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仔细看,下巴都蹭上了一道灰印儿。

“……没关系,”谢川抬手,为卓立东把下巴上那道灰印儿揩去,“我就是,当时等你电话等了很久。”

卓立东抓住谢川的手,在他手心亲了亲,然后他转身去厨房,关掉了灶火。谢川站在厨房门口,看他把煮好的腊肠捞出来,切片装盘,指尖被烫得红通通。那腊肠是暗暗的肉粉色,卓立东夹起一片,筷子伸到谢川嘴边:“尝尝。”

不是很辣,但花椒的麻味挺重,谢川已经六年没吃过腊肠,但他确定,就是这个味道。

就该是这个味道。

这天晚上,他们俩把长长四截腊肠一扫而光,配米饭和啤酒,撑得昏昏欲睡。谢川已经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撑了。晚上谢川缩在被窝里,在手机上查怎么做醪糟。以前过年的时候,他家经常煮醪糟鸡蛋做早饭,或者醪糟汤圆,都是带着淡淡的酒味,酸甜可口,绵密的糯米结成一块一块,像漂浮在海上的小小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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