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追根究底而言,他果然不是人!
萧十一郎得出这个结论,心满意足。
他朝着扬了扬手中两条还在挣扎的活鱼,朗声道:“连少运气可真好,这大冬天的居然还有鱼跑上岸来被抓!你有口服咯,萧某自认烤鱼手艺还是不错的。”
连城璧冷冷瞧了那两条鱼,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本少不吃鱼。”
“……”
萧十一郎呵呵呵笑了许久,才敛容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你便饿死罢。”
连城璧心情不大好。
任谁有洁癖两天未洗澡,又在风雨飘摇中走了大半时辰,心情都不会好。
待他浑身浸入热水,驱逐寒气,才略微恢复些许。
只是疲惫仿若寒冷,一点一滴侵入骨髓,让他连感觉都不复往日灵敏。
——他需要休息。
连城璧这般意识到时,漫不经心拢了衣襟,缓缓走到火盆边,盘膝而坐。
萧十一郎抬头来看他,眸中情绪叵测。
连城璧穿的正是他的一件新衣,深蓝色。看惯了眼前之人一袭青衣,此刻却觉蓝衣也是不错。连城璧比他矮了半个头。这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并无任何不适。且大抵是方洗澡的缘故,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三分慵懒,五官亦是淡淡的,不复之前冷冽。
萧十一郎敛容,扬了扬手中已烤好的鱼:“你真的不要么?”
连城璧摇头。
萧十一郎耸肩:“那我吃了啊。”他饿了半天,终于能填饱肚子,便狼吞虎咽。连城璧瞧见了,只是微微皱了眉,什么也没说。
萧十一郎边吃边问道:“为什么不喜欢吃鱼。”
虽然是问题,确实陈述语气。他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也许是纯粹无话可说罢了。毕竟两人离得太紧,距离却又太远。
连城璧淡道:“食不语。”
萧十一郎嗤笑一声,不再说话。便在他以为连城璧不会说话时,连城璧解释了一句。
“曾经有个人,待我很好。”连城璧闭了眼,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很喜欢吃鱼。”
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作为旁观者的陈述。
萧十一郎飞快吃完了第一条鱼,听着便将第二条鱼送入了口中,模糊问:“后来?”
连城璧睁开眼,瞳仁深处一片冰冷。偏生他唇角微扬,笑意温柔清浅:“没有后来了。”
曾经的事,哪来后来?
皇家的事,哪来后来?
萧十一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冷漠嘲讽,吃鱼的动作顿了顿。
而后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出来,继续埋头吃鱼。
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悲伤的、欢乐的、难以启齿的……他们非亲非故,又何必相互探究?
江湖有人常说,连城璧所在的地方,一切皆会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此时也是的。
炭火氤氲里,萧十一郎静静瞧着连城璧,朦胧中才听得屋外雨声。
纵然寒风呼啸气势张狂,亦只有淅淅沥沥的轻响渗入耳中,听起来极其遥远。
很安静。
萧十一郎吃完了鱼,接了些雨水洗手:“铜椰岛已覆,你还要去?”
“总要有人替铜椰岛主收尸。”
这一句话无论谁说都是极其刺耳。然由着连城璧来说,又是极端的理所当然。
萧十一郎哈哈大笑:“你又不是他儿子,更不是他老子,替他收尸做甚么?”
连城璧扯了扯唇角。
萧十一郎道:“江湖人避之不及,无瑕公子又何必亲自出马。”
连城璧不答。
萧十一郎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其实他们并不想杀你。抑或说,他们并非只想简简单单杀你。”
连城璧支着下颚,淡淡阖上眼:“连你也不知,我又怎会知晓。”
萧十一郎闻之挑眉。
当他以为连城璧不再说话时,连城璧又道:“那便不去了。”
萧十一郎转头看他。
他的眼睛很亮。如狼一般,在愈是暗的地方,便愈亮。
连城璧直视他的目光,坦然自若重复了遍:“本少中毒了。”
他已至福建,便少有理由再退。然而他此刻中了毒,更不能妄动内力,成退却之绝佳理由。
萧十一郎煞有介事道:“其实铜椰岛主并非断袖,抑决计不会希望你与他共赴黄泉。”
连城璧瞥了他一眼,满面冷然。
萧十一郎摸摸鼻子,狡黠一笑。
第11章 天涯两端(二)
连城璧不说话,萧十一郎也不再多问。
他只是摸了摸胸口,发现原来的酒壶不见了,更甚者因连城璧的洁癖,导致那满茶铺的酒,他都忘记搬了。
一瞬之后,他的心情有些失落。
他忽然想起连城璧什么都还没吃,便开口问道:“你饿不饿?”
如今是冬天,又是野外,根本没有野果野菜。而连城璧几乎是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自然是饿了。
连城璧靠着门槛,闭眸皱眉。他说:“我很累,让我睡一会。”
他的语气一直很淡,此刻覆了一丝倦怠。
萧十一郎转眸静静瞧着他的容颜,比之他清醒之时愈发安静温和的睡颜,渐渐便有些痴了。
室外山雨飘摇,朦胧悚然。
室内一盆炭火,满世安宁。
人生处处充满了意外,于是他认识无瑕公子,也是一个意外。
意外啊……
倒是格外有意思的两个字。
他咀嚼着这两字,便微微一笑。他的长相很是平常,然概因他的笑,陡增三分出色。
连城璧。
他念着的这三个字,不是无瑕公子。
无瑕公子是高高在上,是不可亵渎。而今静静躺在他身边入睡的,只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笑了片刻,嘴角笑意又快速消失。
——连城璧,坐拥姑苏无垢山庄,更有天下第一美人为妻。
他只需随意招招手,天下有识之士追趋。
又该怎么办呢?
萧十一郎往火盆中添了快炭火。这是他早先备好的,想着应该会在此地停留几日。果然是要停留几日了。
火盆又热了些许,对面贵公子眉目之间疲惫愈甚。
……没有头绪。
萧十一郎看了良久,又回到方才的想法。他什么都想不到,却是莫名想到了四字:相忘天涯。
那么……天涯远不远呢?
雨终于停的时候,天亮了。
云层层散开,露出久违的阳光。福建的冬日其实阳光充足,像昨夜一样的暴雨,鲜少瞧见。
寒风从门缝中呼啸而过,冻得萧十一郎一个激灵,豁然睁开眼。
他已有许久未曾睡得那般沉了。
来不及追究沉睡的原由,不远处那俊秀的身影便映入眼中。
连城璧已站起了身。
他迎着阳光,背对萧十一郎,负手静立。冬日阳光为他整个人铎上一层恍若天神一般的色彩,出乎意料的暖。却又因寒风萧瑟,热度几乎荡然无存。
萧十一郎愣愣瞧着,说不出一句话。
面前的人还穿着昨夜他给的衣裳,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