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唯有寂寞。
萧十一郎只唱了一遍,便不再唱了。连城璧再看过去时,他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天很冷,唱歌更冷。”
连城璧呼出一口气。见面前那团白色缓缓消散在半空里,这才轻笑一声道:“那便不要唱了。”
萧十一郎轻应一声。
而后又是长久的默然无语。
虽然是不说话,萧十一郎却觉得此刻心中异常安宁。
两人走了许久。
甚至连城璧的披风上都沾满了寒露,才回到了暂时落脚的客栈。
连城璧很累。
这几日他不能妄动内力,更需提防无孔不入的刺杀,无论精神抑或身体,几乎都已达到了临界点。
萧十一郎先去守门,待连城璧沐浴完,再换连城璧守着,萧十一郎沐浴。
萧十一郎很穷。他的钱,只够他们开一间上房。
也是。
以着他一文钱便愿意砍断一人双腿的劲,穷些也是应该。
连城璧入睡后,小二便离去了。萧十一郎也跳窗出去,带回棺材。以着他的轻功,避开昏昏欲睡的小二将棺材放入房间,轻而易举。
只是原先便不大的客房,愈发拥挤。
他归去时,连城璧已然入睡。
贵公子穿了另一件青衣,双手放在身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像是梦见了什么,秀雅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萧十一郎怔怔瞧了半晌,鬼使神差般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
指尖尚未触及,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而连城璧原先紧紧闭着的眼,亦豁然睁开。
萧十一郎一惊,还未想好措辞,便听得连城璧疲惫道:“是你啊……”他喃喃说着,并未放开他的手,反是紧紧握着,轻笑一声:“……很暖……便让我握一会……”
第13章 计中之计(一)
南国的冬日并不常下雪,却总是一如既往的干燥阴寒。 只晴朗了三日,便又是叫人厌恶的阴云遮天。
天很暗,风很大。
福临客栈面前站了一位步袍老者。他脸色青白、眼窝凹陷,唇色紫得发青。宽大的青布长袍套在他身上,狂风呼啸里宛若一吹便要摔倒。
可他没有摔倒。
他甚至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傲然立于狂风之中。
小二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端详这忽然出现的人。过路形形色色的人,他见得很多。然而如这人一般长相气质,还是第一次见。
他背后是阴云倾城,瞧得久了,更恍如鬼魅。
许是天气太冷了,小二只觉冷风簌簌沿着脚底侵入骨髓。许久许久,他才吞了口口水,壮了胆子上前一步道:“这位客官……是要用饭还是住店?……”
那人恍若未闻。
小二紧了紧布袍子,默默退后三步,大声道:“这位客官……”
老人忽然动了。
他转头凝视小二,目光很淡。不知是否是错觉,小二竟从那双倒吊的三角眼中看见诡异的绿芒!
纵是一闪即逝,亦足够他悚然大惊。
小二几乎是神思恍然、心惊胆战得迎着他的注视,半晌才听得沙哑苍老的声音道了句“找人”。而他足足用了片刻,甚至后背都渗出些许冷汗,才明白这两字含义。
他正要硬着头皮继续询问,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喊了一句:“公孙大夫。”
来人正是飞大夫。
前一晚他用奇门之术逃脱升天,心中还颇有自得。 然今日一早他归去看时,心中却唯有恐慌。
原先空荡的石墓,更是空荡!他唯一的睡觉棺材,不见了。
萧十一郎带走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那是比他的双腿更重要的东西。
——医书心得。
飞大夫当然不是健忘的人。他医术高绝,毕生心得皆已铭刻心中。理论上来说,医术心得于他根本无用。
然飞大夫更是一名脾气古怪的大夫。他孤芳自赏成性,喜欢与阴暗为伴,拒绝与人交流探讨,更从不收徒传承衣钵。萧十一郎拿走了他毕生心血,倘若以公诸于世来胁迫于他,他又能躲到何年何月。
且别说是他。便是随意寻一位得道高人,又岂愿将自己武学优缺点轻易告知他人?
是以他不得不来。
但凡想到“不得不”三字,他便有着将人千刀万剐的冲动。
飞大夫深吸一口气。
以他的眼力,自然是瞧见梯上端着一碗热粥的萧十一郎。他心下一惊,眼中却是半点不显。他只是冷冷一笑,讽刺道:“何时四娘口中那个呆子,竟也会这般关心于他人?”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还以温厚笑容。
飞大夫一进门,便猛然扑向自己的棺材。他毫不费力打开木棺盖,将所有纸张细细检查一番,才豁然舒了一口气,而后转头看向连城璧。
此时窗户大开,冷风呼啸灌入,这间朝北的客房唯有阴冷。客房中还弥漫着未散去的药味,飞大夫瞬息便判断出,是医胃的。
而那位让他咬牙切齿的青衣贵公子,正懒懒闭眸靠于窗扉,面色如他一般青白。
飞大夫心下明了,止不住高兴起来。他一高兴,便多嘴讽刺一句:“哈哈!无端窃取他人之物,无瑕公子可真真是无瑕!”
连城璧一动不动,恍如沉睡。
萧十一郎放下粥碗,走到连城璧面前。连城璧睁开眼,只听得他淡淡说了两字:“喝粥。”
他便起身,走至桌边,默默将粥吃下。
大抵是最近太过劳累,一大早上他胃病又犯,疼得冷汗淋漓。彼时萧十一郎默默出了门,归来时手中却端了碗药。
萧十一郎别开眼,不去看他几近狼狈的模样,低声道:“喝下去。”
那一碗药的气味极其刺鼻,若是平时连城璧决计不会去触碰。然而耳畔却是萧十一郎低沉温和的声音,出乎意料让他心神安宁。
这样不好,很不好。
他不会忽略早晨清醒时看清自己握着萧十一郎时的震撼,更不会自欺说是太累。
……他已对萧十一郎失去了防备。
铜椰岛是个骗局,他早已知晓;路上会有人埋伏,他也已知晓;包括深陷险境,就脱身之术他已计算稳妥。
唯有萧十一郎!
他想不通萧十一郎为何前来。难道真真如他所言,还他那一坛子酒?
窗子吱呀一声被关上,依稀可闻叫他厌恶的药味。这味道很是刺激,连城璧甚至以为他会吐出来。可至此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三年前,他便已失去了味觉。
他一如既往从容喝粥,一如既往只吃到满口索然无味。却不知为何,心间有暖意油然而生。
他闭了闭眸,掩下眸中复杂。
是时候离开了。
看连城璧喝粥,之于眼睛而言几乎是一种享受。
飞大夫不得不承认,仅卖相而言,连城璧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无瑕公子”。
他想到这四字,心下一凛。他转头,对萧十一郎道:“老夫已经来了,你可以将老夫的棺材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