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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人间(35)

他是从别家孤儿院转到方沉他们那里去的——因为有人检举那家孤儿院虐待儿童。

聂时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插嘴,讨不到好还要被打,所以他习惯被误会也不解释。大人们认定的事,小孩子说什么都是错,会被打的,他讨厌嘴巴里有血腥味,吃糖都会疼。

只是有些事情不会就这么结了,欺负他的他都会一点点讨回来。这是他在那家孤儿院里学会的。

有小孩成天扔方沉文具,方沉脑袋缺弦似的就知道当面质问,聂时则把那人的文具全洒进池塘里。

最终那小孩认定是方沉干的,方沉一脸懵,聂时就站在他身后冷静问:“你有证据吗?”堵的小孩无言。

没人知道是他做的,连方沉也不知道。

他独自一人腐烂。

有时候聂时也想把方沉拖进来,最后还是收手了。他和方沉不是一类人,趁早远离对彼此都好。

初二快结束时聂时的养母突然有了身孕,据说还是个儿子,班上有个喜欢找聂时麻烦的男生开玩笑说:“哎聂时你妈不要你啦?”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用言语去伤害别人。

为了和家里搞好关系,聂时一直小心翼翼保持着好成绩。他喜欢篮球却很少打,喜欢吉他却没有学。看到操场上到处乱窜的方沉生气,路过教室看到打瞌睡的方沉还是生气,更加生气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方沉的自己。如此阴暗一个人,他自己都唾弃。

那男生看不惯聂时拽,说话冷淡还有女生追捧老师夸赞,不止一次拿聂时的身世说事。

怒气积攒到一个爆发点,聂时把人摁在地上,眼神发沉,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方沉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直接扑过来,把他扑到讲台边上盖住他的眼睛。聂时感觉方沉在抖,没心没肺惯了的少年居然会害怕,他好奇有什么可怕,方沉明明连比他高一头的混混都敢惹。

方沉颤抖着手,手心都是汗,蹭了聂时一眼睛。手掌离开时聂时还有点不适应,方沉是真的在害怕,因为他的眼神。

方沉扑那一下把自己摔够呛,手肘被蹭破皮了,傻傻坐在地板上,突然就哭了。

之后这件事大家渐渐都忘了,却还是记得方沉那惊天一哭。平时调皮捣蛋长相又好看的男孩子哭起来真的会让人心疼。

男生被扶起来还不停嘴,不断骂骂咧咧。

聂时当时满脑子都是他哭什么,连男生的话都没听见。

方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看到聂时的眼神,他又慌又害怕,随之而来的就是委屈。

他们凭什么把聂时逼成这样。

他知道聂时有多努力,为了得到年级第一挑灯夜读,图书馆熄灯才会回寝室,为了讨叔叔阿姨欢心开家长都要强迫自己笑,方沉看在眼里。他们好像逃脱不了对方,即使关系闹僵了,还是会不由自主观察对方,好像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方沉放下手冲不断骂咧的男生恶狠狠道:“你给我闭嘴!”他眼里还有泪,话形不成任何威慑。

男生果然没理他继续骂。

聂时转过头神情阴森可怖:“闭嘴。”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两个人一唱一和起来。

聂时开始时刻注意着方沉行踪,一旦方沉不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得,又被人堵了,认命去救。

最后那男生还是被俩人揍了。聂时才发现方沉在某些方面很执着,他一旦认定一件事就再难改变。那个男生不道歉,方沉就一遍遍重复“给聂时道歉”,直到男生松口道歉为止。

初三最后的聚会上,方沉滴酒未沾蹲在马路上干嚎:“数学好难啊!物理好难啊!我怎么就学不会啊!”

平心而论,方沉记东西虽然慢了点但不是无药可救的地步,院长也说如果他愿意可以资助他上高中。

那个夜晚方沉蹲着身抱着腿,和聂时说悄悄话:“其实有一点想去学校。”

聂时转过头。

方沉笑起来,有点傻又令人心疼:“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优秀。”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初三这一年都有好好努力,想着要是实现不了就放弃,不让院长浪费钱了。

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方沉一直知道。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剩下的人生他该自己努力了。

聂时将手掌落在方沉的发间,盖住那双发红的眼,说:“嗯,我知道。”

初中毕业后方沉就开始打工,他工作的地点离聂时的高中很近,两个人偶尔会凑在一块喝饮料,坐在奶茶店里,方沉把头往桌子上一搭,摇晃毛茸茸的脑袋嘀咕:“有空调真好啊。”

方沉有一双好看的眼睛,阳光下是琥珀色,里面藏了光。

聂时有时候也在想,要是方沉没遇到他就好了,或许会活得更轻松一点,可是他又想,要是没遇到他,方沉只有挨揍被阴的份,他得把方沉看好。

养父母有了小孩,对聂时越来越冷淡。高一整整一年聂时在家里像个隐形人,高二起他们有意无意在聂时耳边提起现在的奶粉贵,小孩的吃穿都是一笔大花销。

他们不想供聂时上学了。

聂时那时候在想什么?他什么也没想,逃课去方沉打工的地方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

方沉问:“你们放假啊?”

聂时摇头认真说:“我不想上了。”

那天他俩打了一架,最后以方沉哭着骑在聂时身上揍他为告终。

其实从方沉掉眼泪开始聂时就放弃挣扎了,躺在地上任他揍。

他有时候很害怕方沉,阳光积极的少年,无论遇到什么都笑着面对。聂时做不到,他永远看着自己扭曲丑陋的影子。

方沉哭到最后聂时也哭了,默不作声蜷缩起来闷声说:“他们不想供我上学了。”

他们生来没有自由,只有不停地被选择、被选择……可是这些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方沉和他一块倒在脏兮兮的巷子里,天蓝的那么不真实,没有鸟飞过,没有自由什么也没有。他伸出手又落下,脑子里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侧过头,“他们不供你上学,那我供你。”

方沉也什么都没想。

他脑子好像是空的,都不去想以后,只想着现在。

他跳起来又快活了,手指点着聂时笑起来:“就这么定啦,你以后有钱了要记得孝敬我这个再生父母。”

聂时起身缓缓摇头,方沉像看不见,“不管,你给我上学去,你成绩那么好凭什么不上学啊?”他好认真地说,“我等你以后赚大钱呢。”

方沉没有在救聂时,他是在救他自己。

他们都是在救自己。

只是当聂时得知他一人打三份工的时候还是逃出来了。

太阳毒辣的午后,方沉从打工的店里出来,问他是不是又逃课。

“你这样不行啊,给我好好去上课,记得咱俩怎么说好的吗?”

“不想去……”

“不行。你他妈给我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