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走过冬天(15)+番外
季琛便不说话了。
陈彤旗坐到裴鲤旁边,撑着下巴看一群小孩儿围着陈戍国玩闹。小丑服是陈戍国专门租的演出服,下摆黏上了糖果渍,看起来脏脏的,有个光头的小病号正乐此不疲地把掌纹印上去。
陈彤旗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啊。”
裴鲤不置可否。
欢声笑语与陈彤旗的叹气声奏成和弦。陈戍国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小丑服的轮廓与默片喜剧有七分相似,像是有所慰藉,也像是触景伤情。
裴鲤下意识侧头去看季琛,而季琛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戍国不久便挥别了那些小孩儿,陈彤旗也匆匆跟了上去。裴鲤看了眼时间,估计着快要到号了,便与季琛起身回了门诊大楼。
等结果的时候季琛一直很安静。医生调整了季琛的药量,又随口提了一句住院的可能。裴鲤瞬间炸了毛,紧张地问医生季琛的情况是不是恶化了。医生很尴尬地瞥了季琛一眼,来不及答话,就看见季琛扯了扯裴鲤的袖子:“我不住院。”
裴鲤确认完医生只是“随口一说”,接着便惦记起了季琛问陈方方名字的事。他不好在医院问,担惊受怕了一路,硬是憋到了回家才问道:“你认识陈方方?”
季琛漠然应了一声。
裴鲤已经习惯季琛偶尔的不在状态了,再着急也不会随便追问。他见季琛已经服过了药,便拆开外卖盒子挑出季琛的那份,又抽出附赠的一次性筷子,仔细地磨去了木刺递给季琛。
季琛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忽然停下来。裴鲤跟着停了筷子。
季琛没有看裴鲤。他望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我是在深圳的医院认识方方的,他有贪食症。”
陈方方才十岁。他会讲马三立的相声段子,没进入变声期的清脆嗓子逗起趣来就像樱桃一样甜。
季琛教陈方方做作业的时候,方方把小尖下巴搁在小桌上,一板一眼地誊写单词。
他抄着抄着就流泪了。
他说,他爸爸不相信他有病,觉得他是装的。
他说,他爸爸妈妈要离婚,没空理他,他总是挨饿。
他说,他知道他病了,他想快点治好,回去上学。
他说,他不喜欢吃药,药片让他变笨了。他以前很容易就能做完所有作业的。
季琛垂下眼,低声道:“他一边讲一边哭,手里的笔一直没有停过。”
倾诉是艰难的,但季琛不打算、也没办法停下来。
他不受控制地讲述着,起初还沿着时间线,后来便只剩零碎的片段与感想。他讲了方方、讲了护士、讲了那些入院又出院的病友,还有他自己。
那半年的痛苦并不多,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清醒到能够感知痛苦。季琛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复述那一段经历,讲着讲着,不知什么时候一抬头,便看到裴鲤皱紧了眉,一脸鲜活的痛苦与愤怒。
“裴鲤,”季琛认真唤道。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裴鲤为此握住了他的手,“我救不了方方……救不了任何人。”
“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
第18章
季琛的治疗进展顺利。
他按时服药,规律地参与心理治疗,每两周去医院复诊一次。这样的生活漫长得像是永不止息,可季琛能感觉到他在慢慢变好。
他仍然有轻生的念头,却不再冷静压抑地在脑子里规划好操作方式,仿佛随时准备殒身悬崖;他开始在裴鲤加班时主动出现在客厅寻求陪伴,并逐渐摆脱了那一大摞的文件和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带给他的心理压力;他注意到上一次的复诊中,医生在医嘱中减少了氯丙咪嗪的用量。
没有任何人作出任何要求或保证,但季琛心存希望。
也许他能在冬天结束之前,恢复到一年前的状态。
季琛的康复是循序渐进的,他不知道裴鲤有没有察觉。
有那么一次,他突兀地出现在客厅,而裴鲤只是抬头朝他一笑。裴鲤总是有足够的耐心,不主动开口要求更多,也并不催促季琛的靠近。
那一次,直到发现季琛久久不去,仍留在原地看着他,裴鲤才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季琛感到手足无措。他将要在日光灯中燃为灰烬,任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将微弱的希望吹灭。他害怕裴鲤的鼓励——那意味着他做得很好,也同样意味着在此之前他一直做得不够好。
而季琛不敢做出任何保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还会有勇气迈出相同的一步。
季琛紧张地望着裴鲤,望着他微皱的眉和日光灯下鼻梁侧翼的一点阴影。他听到裴鲤说:“小琛,来陪陪我吧?”
裴鲤声音里还带着些微的不确定。他像是漫不经心地将眼神移回了显示屏,可季琛知道他还在听,听季琛向他走来的脚步声。机械键盘的敲击声慢了下来。日光灯越过季琛的头顶在键盘上投下一片阴影。
裴鲤控制住了不去抬头。
季琛暂停在与裴鲤一臂之隔的沙发上。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可他还是有点儿冷。
他想要抱抱裴鲤。
这是个好的征兆。“想要做什么”总是件好事儿。
季琛知道,他只要给出些微暗示,裴鲤会愿意主动拥抱他,帮他完成他的诉求。但他的诉求又岂止这些呢?他总是想要站到裴鲤身边的。
就那样不疾不徐地,并肩而行。
裴鲤仍然没有抬头,或是做出任何惊扰他的举动。
季琛想那大概是因为他最近偶尔会在裴鲤身边坐下,沉默地看他工作。裴鲤说那些时候的季琛就像猫。季琛猜不透那是因为他习惯性的轻手轻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但裴鲤能笑着说出那样的一句话,实在是很……甜蜜。
他希望裴鲤不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希望他在不久之前存盘了,因为他的动作一定是笨拙的。他坐到裴鲤身侧,而裴鲤终于惊讶地望向他。
季琛伸出手,在裴鲤愣怔的表情中给出了他的拥抱。
机械键盘被挤出一大串敲击的声响,屏幕上闪烁出一片无序的字符。裴鲤僵硬了片刻便迅速反应过来,用更大的力气将季琛抱了满怀。季琛的腰磕在桌面上,桌脚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茶杯里水声晃荡不止。而在此之上,他首先听见裴鲤的心跳。
裴鲤是暖的。
很暖。
这个拥抱漫长而平和。放开季琛的时候裴鲤才感到了些许尴尬。他摸了摸季琛的脸,低声问:“是不是磕着你了?”
季琛便弯起眼冲他一笑。
季琛没有说话,裴鲤便也没有评论更多。他们心照不宣,仿佛那不是什么久别重逢的宣告性仪式,只是两个寻常友人的亲昵举动,只是季琛漫长生命中毫不起眼的一小步。
像涓涓细流,漫生沧海。
第19章
季琛逐渐找回了掌控力。在此之前,他的生命从指缝中溜走就像流沙,越是努力越无法把握,他几乎要溺死于自造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