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啊,最开始你自己就这样说了,”李枳揉着眼角,看镜中二人,“只是不同的阶段而已。你不要自己把自己割裂了。”
黄煜斐摘下帽子,刘海被静电带起来,他匆忙去压,脸上有单纯的笑:“谢谢,我很开心自己会有进步。”
“你又说谢,真跟我见外,看来这是从小的毛病,”李枳哝哝地说着,“脑门上的伤是咋回事儿?刚才头发挡着了。”
“伤?”黄煜斐一见藏不住,就毫不避讳地撩起刘海,从镜中直直地盯着,“是前两天玩滑板摔的啦。”
太镇定就是故作镇定。李枳小心地碰碰那块皮肤,就在断眉上方,触感微凉,有点硬。他把墨镜往下压,狐疑地露出双眼,不带阻隔地盯牢黄煜斐的黑眼仁:“摔脑门上?这什么刁钻角度,你能倒栽葱磕破这么大一块?我不信。”
“好吧,上周四和几个三年级的打了一架,其中一个用碎眼镜弄的。也不是什么大事。”黄煜斐倒是很轻松地妥协,如实招来,正如他方才十分坦然地说谎。
他又放下刘海,整了整,转脸看李枳:“不是很痛,你别皱眉。”
“什么人跟你打的?碎眼镜这招也太阴了吧!”
“有种叫wasp的人,听说过吗?”
“好像是典型美国人,还是什么,”李枳努力把眉头舒展,“一种阶级代表吧。”
黄煜斐点点头,神情稀松地解释:“特征是金发、蓝眼睛、虔诚的新教徒、共和党,只有这种人能担任橄榄球队长,”他忽然笑了笑,带点骄傲意味,“可惜!都是弱鸡,打不过我。”
“他们欺负你了?”李枳深知,尽管美国是个所谓融合的国度,但其内部对于其他人种,尤其是华人,总有种排斥甚至歧视。
黄煜斐不乐意了,道:“欺负?你果然还在把我当小孩子!”
“你想多啦。”李枳眼巴巴地辩解,“我本来习惯叫你哥哥的,只是现在实在叫不出口。”
黄煜斐明显一僵,捂了捂眼睛,仿似受不了他这样子,带着种少年人的羞赧,耐心道:“只是他们看不惯我拿一等奖学金,看不惯我参与导师在《science》期刊上发表的课题,我只好打一架告诉他们谁配得上。”
“几个人?”
“三条狗。”
“打得好,”李枳由衷地说,鼓了鼓掌,“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打架。”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黄煜斐轻笑,“为一点点破钱,一个破杂志,就有疯狗咬我,难过也没办法。”
面对这种勉强的世故,抑或是真实的老成,李枳脑海中酒气上泛,一时间竟有些无言。眼前十六岁的男孩,颀长明朗,一副阳光美少年的模样,除去额头上两块青紫,别人很难把他的难过当真。
当然李枳会当真,尽管黄煜斐好像根本不怎么指望别人当真。
李枳说:“哪条狗咬你了,你就打,我支持你。也别因为打了他就有负罪感。”
“我没有负罪感。”黄煜斐迅速道。
“没有就好。”李枳拍拍他的肩膀,把那个印着卡通恐龙的棒球帽,以及自己的蝴蝶型红片墨镜放回货架,又道,“咱这叫替天行道,这不叫坏人。”
“中二病。”十六岁的中二少年撇了撇嘴。
“我喝多了,”李枳半眯起眼,扶着他的胳膊,“我想喝点热茶。”
“那边有快餐茶站。”黄煜斐慌慌张张地把靠在自己身上,疑似耍赖撒娇的二十六岁大叔往上拽了拽,以防他走着走着趴在地上。
等号的时候,李枳好像又清醒了,在柜台前站得笔直,盯着人家拿茶包给他冲泡茶包,忽然问:“几点了?”
“我们还剩不到半小时。”
“我——”
黄煜斐打断他的欲言又止:“我去热车子。”
热车有啥用呢?你准备开车把我从梦里送出去吗?李枳看着他急步离开的背影想。
做梦也能喝多,前后还这么逻辑连贯,我也真是够强的。他又想。
走出商业街,回到方才停车的酒吧跟前,李枳已经把涩口的茶水喝下去小半杯。
黄煜斐没有进车,他只是把车子发动,在外面等他。一见他出来,他就笑,还是那样单纯又潇洒地,好像又没了烦恼。
明的光,暗的光,唐人街的光乱七八糟,吵吵闹闹,打在黄煜斐身上。他站在街边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等着谁把他领回家去。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小孩子。
李枳走近,道:“喝吗?”
黄煜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头顶路灯道:“你刚才说到好人坏人的问题,我觉得,我虽然不完全是一个坏人,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人,所以我不快乐。”
“这是一个哲学思考。为什么一定要做好人呢?世界上有几个好人,可是快乐人很多,”李枳把那杯热茶递到黄煜斐手里,晃晃脑袋,抬脸看着他错愕的双眼,“不做坏人,就做你自己,然后在你在乎的人眼里,做他的好人就够了。”
他又补充:“他的好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他最想你做自己。这种说法是不是更直观一点?”
“我大概懂。”黄煜斐喝了口茶,“好诡异的味道,这就是快餐普洱吗。”
“别转移话题,”李枳仿佛看到了带给黄煜斐些许解脱的路子,哪怕做梦,他也不想就这么放弃,“人活着,首先要不危害他人,其次要多满足自己,在此基础上说什么都逃不开,这么些年我学会的就是不去故作姿态,关键是别把自己给催眠了,清醒点,自由点。”
“看来你准备拿剩下二十分钟来教育我,”黄煜斐柔柔地笑了,“我居然觉得也不错。”
“你理解一下老年人。”
“我说过我不觉得你是二十六岁,什么老年人。”
“好,我十六岁,”李枳觉得浓茶带来的清醒马上就要消耗没了,“其实,有件事儿我刚才没告诉你,”他不受控地抬手,抱住了黄煜斐,像个大哥似的使劲拍了拍他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的后背,“你不需要等六年。在你十九岁的夏天,不对,还没到十九,嗯,就是初夏那会儿,记得多上上油管。不过忘了也没事儿,都是命。”
“我会看到你?”
“你会爱上我,”李枳轻轻地笑,“虽然我只有十五六岁。”
“骗我吧。”
“骗你干嘛?到现在你说你不信会爱上我?”
“是不信有这样好的事。”黄煜斐迟疑着把手搭在李枳腰上,隔着自己的厚夹克,他什么都没摸到,却跟僵住一样,不敢动。
李枳靠在他耳边,脸颊贴着脸颊:“你最好信,你早晚得信。”
“可是梦一醒来,我就什么都不剩了,对吗?”
“那只是暂时的。”
“那好吧。”
“哎,咱有点诚意成不,马上就十二点,得说拜拜了,”李枳搂得更紧了些,身上黄煜斐的外套太厚,这动作他做得有点吃力,“我是你自己许愿召唤过来的好吗,你要是不信我,在现在这个世界,我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