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偏殿内歇息,看见对面瀑布之下,有个刺客蹲伏,似要伺机而动。他的身上有血迹,腰间还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阁内安睡,刺客只需几步便可跨入阁中!”
朱聿恒问:“您当时为何不叫人,却反而用镜子去晃照袁才人?”
“当时殿内一片混乱,而瀑布水声太大,我纵然大声疾呼,对面的侍卫恐怕也不可能听到,反而会惊动刺客孤注一掷。我情急之下,抓起手边的镜子照向对面,将炽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强光晃眼能让她惊醒,发觉刺客入侵。谁知……”太子妃声音微颤,低喑又急促道,“谁知那光线如此灼热,竟将她头上的绢花引燃了!我看见她慌乱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要浇在自己头上,不知为何却又放下了,反倒向着瀑布跑来……”
朱聿恒心中一闪念,再剧烈的光线,让绢花烧起来怕是也要一段时间,母亲当时怕是早知阁内熏了助眠香,仅用亮光晃刺是无法惊醒的……
但他终究没有当面揭穿她隐瞒的心思,只低叹一声,说道:“那壶内是刚送进来的滚烫热水,袁才人势必无法用它浇头灭火。而外面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时间,还不如两三步跑到外间高台,檐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须臾间就能扑灭头上火苗。”
所以她惊慌地奔出右阁,头顶的绢花在燃烧中散落,金丝花蕊也掉落在了桥缝之内。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凶残,在被袁才人撞见后,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杀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败,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了一口气后,声音才算是稳了下来,“袁才人是荥国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来兴师问罪,所以母妃无论如何,都得遮掩住这个秘密,绝不能牵连到你与太子,使东宫陷于动荡。”
“所以,您授意将绮霞打落刑狱,在她被孩儿洗清罪名释放后,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为她运气不好,偶尔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个教坊司的贱人,也不知命怎么那么硬。”见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揭开,太子妃反而扬起了下巴,冷硬道,“别说一个乐伎,无论是谁——从司南到邯王,只要可能危及我们东宫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将他们一一扫除。为了你们,为了东宫,我粉身碎骨亦无憾!”
朱聿恒缓缓摇头,不知该如何劝解自己歇斯底里的母亲。
最终,他只劝道:“不必多费心机了,更别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给邯王挖陷阱。母妃别忘了,在苗永望死后第二天,我便接到了圣上的飞鸽传书,让我远离江海,然后,行宫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脸色巨变,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你的意思是……”
“圣上掌握的内情,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多。”朱聿恒声音低缓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尤其还是阋墙之争,绝不明智。”
“可……爹娘已经行动,这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这倒也无妨,我会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恒的神情波澜不惊,只揽住母亲的肩紧紧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会洗清,刺客会落网,邯王我也自有办法收拾。只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儿,他失去生母已经惨痛,切勿再给他增添阴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儿子已经长大,肩膀比她更为宽厚,足以承担风雨,护佑东宫。
太子妃听着他肯定的话语,心乱如麻又觉得欣慰,在他的肩上默然靠了一会儿。
在儿子面前卸下了心头难以言说的重担,她有羞愧也有轻松。事到如今,原先劝婚的话已再不可能说出口,她与儿子再坐了一会儿,最后问:“你当真有那么喜欢阿南,甚至……不在乎她背弃过你?”
“在乎。”朱聿恒缓缓道。
她带着竺星河离去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她。
直到现在,他心里依旧扎着那根刺,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拔除了。
但……在逃离拙巧阁的死阵之时,他紧握着她的手,跟着她在恍惚中往前狂奔,不知道前路何在时,他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自暴自弃——
或许,他能拥有的仅此而已。
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不知道是否有生路。可命中注定,她是这世上唯一能与他牵着手,在困境中冲突跋涉的那个人。
即使她并不属于他,可他的路途中,却唯有一个她。
等到心神略为镇定之后,太子妃匆匆离去。
朱聿恒站在殿门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宫灯簇拥着她走向黑暗的前方。
烛光中她一身锦绣,可再亮的灯也只能照出周身数步,谁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隐藏着什么。
夜风从开启的殿门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内灯光一片摇曳。
无数团光芒自宫灯中洒下,打着转在朱聿恒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迹。
朱聿恒在殿内缓缓踱步,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影子在金砖上的波动痕迹,想着母亲刚刚说的话——
刺客蹲伏在对面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听母亲的口气,时间应该不短。
他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
可当时,父王与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应是他最好的下手机会。
而那个一无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两个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无任何东西了……
他思索着,在灯下无意识地徘徊。
地面的金砖一格一格排列着,在摇曳的灯光下,有时蒙上黑色阴影,有时却显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加错。
这让朱聿恒想起阿南对照笛衣绘出的山河图,一个一个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头看向琉璃宫灯,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跃上高台穹顶,点燃那盏琉璃灯时,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来……如此。
那看似空荡荡的高台之上,有一盏关先生亲手设计制作的琉璃灯!
如同醍醐灌顶,他拉开抽屉,抓起里面那个卷轴,大步走出了殿门。
天已经黑了,坊间静悄悄的,正是酣眠时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不情不愿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后提灯过了小院,隔着门问:“谁啊?”
“董大哥,是我呀,绮霞。”
阿南诧异地拉开门,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绮霞:“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找我?”
“哎呀别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结果、结果有点事儿耽误了……现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这边离城门近,出入方便,我来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打着哈欠下厨房给她弄了两个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焕发,是被什么事儿耽误了?”
绮霞吃着荷包蛋,眉飞色舞:“才不告诉你呢……要不帮我烫壶酒吧,我现在晕乎乎的,想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