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双光华锐利的眸子,深黑灼人地直刺入她的胸臆间,暗夜波光亦不如他的目光深邃。
然后,她才看清他的模样,在散乱光芒下自带凛冽气场,无匹矜贵,仿佛带着足以覆照万人的光华,令她一时不敢直视,怕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这样的一双手。
可惜,他的容貌足以令她倾倒,可这凌人的气势,通身的威压气场,令阿南那欣赏的心都淡了。甚至一时,她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削掉那道帘子。
他合该站在九重台阁之上,离她这种惫懒凡人远一些。也合该隐在黑暗中,不要站在她面前。因为她担心自己会和此时的月光一样,臣服在他脚下,倾泻难收。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笑嘻嘻地问,完全是浪荡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口吻,“敞开了让我们观赏观赏,造福我等姐妹,不好吗?”
他脸色上像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看着她,带着倨傲与薄怒。
她也无心多呆,一个翻身轻快地落地,做了个挥别的手势:“那就这样,愿赌服输的宋提督,告辞!”
“站住!”她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他失控的叫声。
阿南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不是说了不反悔吗,想变卦吗?”
夜风徐来,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轮廓更为深邃,那神情也更为恍惚迷离。他以无比深黑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再赌最后一把?”
“喔……不服气吗?”阿南眉眼清扬,虽然打了半夜的牌,可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像一只越夜越精神的猫,“你觉得,下一把你就会赢?”
“不钻漏洞,不使诈,一把定输赢。”他的目光中涌动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火光,仿佛灼烧了他整个人的神智。
“是吗?你觉得如果我不使诈,你填补了规则漏洞,就能胜券在握?”阿南重新在桌前坐下,翘起脚靠在椅背上,依然还是那副没正行的模样,“那你跟我说说,你觉得自己胜率是多少?”
“九成九以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能知道所有牌面,能掌控双方拿牌的顺序,不说十成十的把握,只不过不想把话说死。
“好啊。”阿南轻挑眉毛,“赌注呢?”
“你,或我……宋言纪的一年。”他点着桌上那份空白卖身契。灯光从斜后方照来,他脸上阴影浓重,晦暗深沉,如同暗夜笼罩的深海。
不声不响,但那深邃的情状,似要吞噬掉面前的她。
“可以呀,我卖身和你宋提督卖身,居然能相提并论,怎么看都是我赚到了。”
阿南双眼亮得灼人,笑容粲然若花,笑吟吟的目光从卖身契上转到朱聿恒脸上,春风得意。
拿着骰子掂了掂,手指一捻,它们便欢快地在桌面上旋转跳动起来。
“来吧,看今晚到底,谁能把谁搞到手。”
第21章 此时此夜(1)
门锁和铁链被哗啦啦取下,门吱呀一声推开。
瑟缩在墙角的囡囡心惊胆战,抱着自己膝盖的双手死命收紧,因为恐惧而忍不住哭叫出来。
进来的人提着一盏橘黄的风灯,见她吓成这样,忙几步走来,提灯照亮了自己的脸:“囡囡不怕,是我呀,姨姨来带你回家。”
囡囡抬头,依稀看见面前人正是和自己一路从顺天到杭州的阿南,又听她说带自己回家,顿时死死抱住阿南的双腿,不肯放开。
“不哭不哭,别怕,来,先吃颗糖。”阿南从袖中摸出一颗糖塞在她的口中,“你说过的,吃了糖就不哭了。”
囡囡含着甜甜的糖,点了点头止住嚎啕的哭声,但眼泪还是一直在掉落。
阿南俯下身,想将她抱起,然而囡囡已经七八岁,虽然小胳膊小腿的,但她一手持着灯笼,一手要抱她也是不易。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聿恒,俯身替她将囡囡抱了起来,问她:“去哪儿?”
他挺拔伟岸,囡囡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如一片羽毛般轻飘,毫不费力。
阿南直起身,提着灯笼说:“清河坊旁石榴巷,送囡囡回家。”
他抱着囡囡跟在身后,而阿南提着灯笼,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出了院门,来到前院,卓晏和胖子坐在已经熄了大半灯火的庭院中,一个在嗑瓜子,一个在踱步。
看见他们出来,卓晏丢了手中瓜子蹦上来,正要开口说话,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卓晏却不懂,殷勤地伸手,要从朱聿恒手中接人:“这小姑娘真可爱,我替您抱……”
“不用,就让他抱着吧。”阿南随口说,“让你们提督活动活动身子,毕竟以后也得学会伺候人了。”
“提督……?”卓晏有点疑惑,但再一想朱聿恒倒也确实是圣上钦点的三大营提督,便又问,“什么伺候人?”
阿南伸手入怀,想从怀中掏出那张卖身契,让他们开开眼,看看卖身契的落款上,那端正清晰的三个字——宋言纪。
但是,她立即就接到了朱聿恒那要杀人的眼神。
对哦,人家堂堂神机营提督,怎么能在下属面前丢脸。
阿南吐吐舌头,笑着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们提督以后和我一起住,估计没人伺候了。”
卓晏下巴都快掉了:“可、可提督日理万机……怎么能跟你住在一起?”
胖子更是崩溃,喉口格格作响,就是挤不出任何字来。
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置若罔闻,只平静道:“这是你们的事,去办妥就行。”
卓晏和胖子面面相觑,片刻后,胖子脸有些扭曲地问:“那……那提督大人,您什么时候回京?”
朱聿恒略一沉吟,说:“必要的时候。现在,我得与她一起。”
最后这“与她一起”四字,简直是从牙缝间拼命挤出来的,又狠又快。
卓晏和胖子又不免颤抖了一下,感觉后背都是冷汗。
怎么办?天下是不是快要完了,皇太孙是不是被这女人挟持了,这不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连娲皇都难救了?
神采飞扬的阿南,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神情,毕竟能赢得神机营提督卖身给自己,她觉得已经到达人生巅峰。
她愉快地伸手一拍朱聿恒的背,说:“走吧,送囡囡回家。”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杭州的长街寂寂无人。阿南提着风灯,朱聿恒抱着囡囡,两人一路向清河坊行去。
他在身后,脚步很轻。而她手中灯笼的光芒,橘黄温暖,一直照亮面前的路。
囡囡一家人生活窘迫,租了个破落院子里的一间屋子,屋子是个角落厢房,阴暗潮湿。
萍娘等了一夜又哭了一夜,眼睛已经肿得像个桃子,看见女儿回来,拉着囡囡跪下就给阿南叩头谢恩,被阿南扶起后又张罗着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走。
赌了半夜,阿南也是真饿了,就没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