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想了想,示意廖素亭与自己同往后库。
在傅准消失的窗口,他们将窗板放平相搭成桥,廖素亭拿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卷轴,向朱聿恒这边滚过来。
卷轴外的护套是竹筒打通所制,又打磨得浑圆光滑,因此只需要廖素亭稍稍用力一推,便骨碌碌地沿着窗板滚了过来。
前后库房相距不过半丈,朱聿恒在口中默数,一,二,仅仅两息时间,卷轴便滚到了他的面前。
朱聿恒将卷轴拿在手中,又示意他:“慢一点。”
这一次,廖素亭用的力减少了一些,但也在三四息之间便到了面前。若推动力度再小的话,卷轴便会停在窗板上,无法顺利滚过来。
朱聿恒记得,傅准出事之时,正将手中卷轴滚过窗板,而太子拿到卷轴后,抬头看见他背后青衣人,于是立即喝破。
当时他立即跳下脚凳,到窗口看向对面,却已经没了傅准及青衣人的踪迹。
也就是说,傅准消失的时间,至长也就在三四息之内。
三四息,如此短暂的时间,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消失?
腊月严寒中,南京工部刑部两大衙门出动了上百个人手,在库房中搜索了一遍又一遍,连十几年前的蟑螂臭虫都扫撮干净了,可上头要找的人,他们却连个影子都未曾瞄到过一眼。
眼看天色已晚,朱聿恒见一无进展,只能下令封闭库房,毕竟耗下去已无任何意义。
他起身带人走出库房,在走过院落时,脸颊微微一凉。
抬头看去,高烧的灯烛照亮了夜空,漆黑的夜色中,有细碎的雪花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白色的雪花被灯光照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尤为显目。
而被雪花笼罩的屋顶,他看到傅准那只碧色辉煌的孔雀。它正站在飞檐翘角上,机械地拍着翅膀,却又因为缺乏力量,无法再飞起来。
工部的人见皇太孙殿下注意它,忙招呼人:“赶紧搬个梯子,把它取下来。”
朱聿恒示意不必了,手中日月旋转飞扬,六十四个光点迎向檐角,在空中搅动夜风气流。
雪花轻飏中,吉祥天翅膀随风轻招,在气旋托举下缓缓滑翔而下,顺着日月的光芒飞向朱聿恒。
朱聿恒抬起手,让它停在自己臂上。
为了在空中飞行,吉祥天内部被掏空,里面的机括也多由空心竹木与天蚕丝所制,因此举在他的手上并不沉重,那轻扬的尾羽在夜风中显得飘逸轻盈。
朱聿恒抬眼看着臂上的吉祥天,拂去落在它黑曜石眼睛上的雪花,心想,傅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连吉祥天都无法带走?
在这严密防守间,父亲看到的青衣人,又会是谁?
他带着吉祥天上了马,在风雪中向着东宫而去。耳边传来梆子声响,已是初更了。
他仰头看向空中不断下落的雪花,拢紧了狐裘遮挡寒风,心中不由又浮现出阿南散漫狡黠的笑靥。
她若知晓了此事,那双异常深黑的眸子必定会更亮,欢呼着恶人还有恶人磨,傅准这个混蛋终于遭报应了。
但,她也一定会竭力探究其中的秘密,不让任何人遮蔽自己的目光吧。
……第189章 素履冰霜(4)
细雪下在南京,也下在杭州。
钱塘自古繁华,时近年关,杭州更是解了宵禁,即使下雪也未能阻住百姓游玩,热闹非凡。
尤其清河坊一带,夜市人群摩肩擦踵。卖花灯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摆果点摊的……街衢巷陌无不上了灯,满城亭台楼阁都如玉宇琼楼,通透明亮。
街口酒肆中,围拢了最多的闲人。见今日生意热闹,说书先生精神见长,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开口道:“上回书说到,那董超和薛霸收受了银两,要在途中加害林冲……”
酒肆外,抱着书本的楚北淮趴在窗口等了半天,见说书先生终于讲起了他要听的《水浒》,正在精神一振之际,耳朵忽然一痛,被人揪着提溜了回来。
他捂着耳朵转头一看,面前这个小腹隆起还叉腰做茶壶状的凶孕妇,不是绮霞还能有谁?
他龇牙咧嘴,赶紧从她的爪下挣脱:“霞姨你都怀小宝宝了,怎么还大晚上出来溜达?”
“我就知道,你大晚上的跑出来,肯定有问题。果然,来这里蹭书听了!”绮霞一边揪着他往回走,一边训斥道,“你爹也就算了,要是被你娘知道你不好好学习,跑来听闲书,又要背着人偷偷抹眼泪了。”
楚北淮最怵他娘,听她这么说,只能把书往怀中一塞,缩起肩膀:“我不想回家,家里太压抑了……”
绮霞扶着腰,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得了,你爹娘这么疼你,你压抑什么,还嫌他们管得多?”
“不是啊,从敦煌回来后,他们……他们就不对劲了。”
“怎么个不对劲法,抛下孩子去娘舅家尽情玩了这么大一圈,还不开心?”绮霞琢磨着,这两人一个双手废了,一个身体虚弱,怎么看都不像能打起来的样子,“吵架还是打架啊?”
“那倒没有,就是……”楚北淮吞吞吐吐,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就是晚上都、都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
“是吗?”绮霞心道这可是出了大事啊,这对恩爱夫妻居然闹别扭还分房睡,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令她不敢相信。
“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把东西放下就去看看。”
楚北淮忙不迭点头,正要跟她进门,绮霞却将他一拉,示意他站门口等着,说:“你稍等,我马上出来。”
楚北淮心里有些诧异,绮霞个性大大咧咧,他一向进她家跟自己家似的,今天怎么不许他进门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等她进去后,楚北淮便轻手轻脚地转到墙上窗边,垫块石头隔窗朝里面看去。
只见绮霞穿过小院,推门进入室内。屋门才推开一条缝,绮霞就慌里慌张赶紧掩了门,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但就在这短短时间内,楚北淮已经看见了油灯昏暗的屋内,盘腿蜷在椅中的一条身影。
门缝中看不见那人的脸,可这瘫在椅子上的姿势太过熟悉,让楚北淮一瞬间差点叫出来——
这不是那个女煞星阿南嘛!
她怎么会在这儿,还偷偷摸摸躲在霞姨家中?
他正在诧异间,不防脚下垫的石头一滑,他一头磕在墙上,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尚未关严实的门被一把推开,阿南从屋内几步冲出,旋身跃上墙头,向下看去。
见她身形利落,黑暗也挡不住射向自己的锐利目光,楚北淮吓得一个激灵,怯怯出声:“南姨……”
阿南见是他,又打量四下无人,才松懈了下来,仰身跃回院内,开了门示意他进来。
绮霞帮楚北淮揉着额头,嗔怪道:“小北你可真不听话!叫你在外面乖乖等着,好嘛,现在都敢偷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