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砂焦急地压低声音:“吾王不能再消耗魔息了。兰缪尔大人今日来向我找您,说有话要问……”
昏耀:“好啊,那就跟他说,同意搬去结界崖,我就来见他。”
昏耀推开硫砂往里面走去。他走过空荡荡的窗边,看了一眼不再有人坐的躺椅,又将目光投向那张落下帐子的大床,不禁出神地愣了片刻。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偷偷在兰缪尔睡着之后用魔息来为人类治疗。也数不清自己连着多少天连入眠都不能。
每个夜晚,旧伤的反噬越加强烈。
而每个白昼,迎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兰缪尔甚至不能察觉到自己每日都在接受符咒的治疗,这已足够说明收效的微弱。
昏耀知道这样不是办法。硫砂说过,多古也说过,他怎么不知道呢?
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将兰缪尔捧在掌心,却看到人类的生命变成沙子从他的指缝里漏下去。当年最困难的时候,魔王都没有品尝过这样闷不透气的绝望感。
今晚会怎么样?
哪怕只有一点的转机呢?
昏耀怔怔走向那张床,他的鳞尾萎靡地在地上拖行,鳞片破裂,渗出的血迹留在了地砖上。
他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如果今晚仍然看不到一点转机……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如果人类信奉的什么光明神母出现在此时,声称能够拯救兰缪尔的话,自己会跪下祈祷吗?
昏耀不敢想,但光明神母从没有降临的迹象。
像兰缪尔这样虔诚纯善的神子也不救,这样一个宁可献祭自身来拯救子民的圣君也不救……神果然是假的。
魔王将双掌在身前并拢,魔息渐渐汇聚成疗愈符咒的样子。
他面色灰败地低喘着,垂眼看着掌中的符咒,像是托着微弱的光。
然而,就在昏耀悄悄掀开床帐的时候——
一条苍白的手臂突然从被子里探出来,像是在捉一个恶作剧的幼童那样,精准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吾王,”兰缪尔翻过身来,眼眸清冷,“您想做什……”
但下一刻,当人类借着微弱的崖月之光看清了昏耀的样子时,那张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变了。
兰缪尔猛地坐起来:“王!?”
昏耀吓了一跳,张口就喊:“你怎么还不睡觉!?”
刚才剧烈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头晕胸闷,但兰缪尔那里还能顾得。
他急促呼吸,死死抓着昏耀滚烫的手腕:“天啊,您……您怎么会弄成这样!您出去跟谁打架了!?”
“……”
昏耀张口结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冲!
深夜偷偷耗命给“仇人”治病还被抓包,魔王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偏偏本来就被魔息反噬折磨得不太清醒的脑子,连一句狡辩都想不出来!
“您——”
兰缪尔目光一凝,他看到了昏耀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隐隐有魔息符咒的微光。
昏耀手一挥,飞速将符咒碎了。
“你的病来得如此突兀,又进展那么快,不合理。”魔王强作镇定,“我用符咒试试你是不是装……”
“疗愈符咒。”兰缪尔说。
昏耀:“……”
兰缪尔气笑了:“您用疗愈符咒试我是不是装病……!?”
人类在被褥间跪直起来,钳着昏耀头顶的盘角把魔王往床上摁。怒色很快染上了苍白的面庞:
“持续多久了,这几天每晚都是这样吗?吾王,您连日躲着我,就是为了——”
昏耀这才真的慌起来,他怕兰缪尔情绪太激动身体又会恶化。正要服软,后者却忽然浑身一颤。
兰缪尔抽回了手,失神地盯着掌心,喘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兰缪尔!?”魔王吓坏了,索性上床把兰缪尔往怀里一抱,拉过后者的右手,竟看见斑驳的血迹,顿时变色,“你流血了?割伤了?”
兰缪尔怔怔抬了抬脸,他看着昏耀头顶的盘角,自己刚才握过的地方。
他轻轻说:“……是您的血。”
昏耀松了口气。
他从后面细碎地亲着兰缪尔的后颈,心疼地哄道:“你要吓死我了。不要紧,魔族的盘角裂伤最常见,明天就能长好,不要紧,没事。”
兰缪尔将唇绷得很紧,突然咳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推开昏耀,情绪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悲哀,就这么瞪着他。
夜色中,那双眼眸竟然浸着不太明显的一点水光,不知道是咳出来的眼泪还是别的。
“为什么?”
“您为了我……为什么?”
昏耀的喉咙梗住了。
他哪里……答得上这种问题。
一句话问完,兰缪尔的神态变得茫然若失。
“……吾王明明应当恨我的,”他说,“为了救一个仇人的命,为什么?”
“难道,您不恨我了吗?”
昏耀更看不了兰缪尔的那种眼神,他扭头闭上眼,眼尾扫出锋利的一道阴影。
他沉沉叹息:“兰缪尔,你很久……没问过我为什么了。”
兰缪尔的心口突然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昏耀待他好,好得不像奴隶也不像俘虏。但至少他们还是仇人。
他就想:在深渊,连爱都能割舍。王是杀伐果断的王,是冷硬心肠的王,割舍一个仇人也会舍不得吗?
所以为什么又不恨我了。
兰缪尔难过地想,这并不是他设想的离别。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可他从未刻意讨好过魔王,从未想要和昏耀摆脱仇人的关系。说好永远的仇人,怎么能说不恨就不恨了。
“为什么。”昏耀突然自嘲地笑了。
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力气,本应该狠戾的腔调变成了无力的呢喃。
伤痕累累的魔王,将病弱的人类抱在怀里,轻抚着那清减了的脊背,说:“当然是因为我恨你。”
“兰缪尔,你欠我的,我恨你。才七年怎么够,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折磨你……报复你……使用你……”
“直到一百年,最好两百年,直到我们都很老很老,晒着阳光死去……到那时,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兰缪尔,你看我这么恨你。”
昏耀闭着眼,溃败般低下了头。他用前额蹭着兰缪尔的肩,含着祈求低声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要死……”
作者有话说:
《恨》
兰缪尔:说好永远的仇人,怎么能说不恨就不恨了。
昏耀:才七年怎么够,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恨你百年,直到我们一起白头到老。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说恨不说爱……很难说不是一种倔强(。
第33章 山崖木屋
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要死?
兰缪尔从未想过,他有一天能从昏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曾经,他们从不避讳谈及死亡。尤其是昏耀,隔三差五就是“小心我杀了你”、“你肯定想杀我”和“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