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就像先知长老大人所说的那样,兰缪尔大人果然是神母最宠爱的孩子。”
这些窃窃私语,很快被前面一个壮汉打断了。
“安静点,后面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回头,“别影响我们倾听神子大人的圣音!”
不多久,兰缪尔弹奏完毕,将最后一个音节也收得漂亮。
一位身披甲胄的青年骑士走上前来,单膝半跪在神子身后,恭敬地奉上一个金盘。
“神子大人,请射箭。”
盘中横着一把长弓,三支小箭。
兰缪尔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淡紫色的瞳眸。
他将竖琴放在身边,左手拿起长弓,右手取了一支箭,冲骑士点头轻笑了一下:“谢谢。”
于是,骑士心领神会地捧着金盘退下了,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
——净恶仪式,要以神子弹奏歌曲,并在三支箭内开弓射中恶魔铜像为标志结束。
自从兰缪尔主持仪式以来,从来没有用到过第二支箭,更不要提第三支。
无数视线的注视下,金发少年缓缓拉开了那张弓,阳光下,他的手臂白皙而有力。
“我代行神母的意志,驱散阳光之下的罪孽。”
兰缪尔拉弓时并没有怎么认真,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一句惯例的念词之后,箭矢携着法力,化作流星掠过半空,直直地刺入恶魔铜像的心脏。
象征法力的金光在几秒内蔓延,使那丑陋的铜像迅速开裂,“砰”地碎成无数碎块。
哗——
顿时,人群像沸腾的海浪般欢呼起来,无数条手臂挥舞着,灿烂的阳光落在那些攒动的头顶上。
他们真情地呼唤神母的名,神子的名,而后闭上眼,合掌喃喃祈祷。
——凡在太阳普照的国土,没有人不信仰光明神母。
凡是信仰光明神母的人们,没有人不爱神子兰缪尔。
没有人知道,在从高塔乘马车返回神殿的路上,神子大人正悄悄地忏悔。
今年的净恶仪式,他不如往年专心了,这不应该。
车厢内,兰缪尔心虚地轻点着胸口,咬着下唇默念神母的名字。
神母应该会宽恕他的,年幼的神子心想,自己并非懈怠或不虔诚——
只不过,当他得知了真正的魔王诞生在深渊的消息之后,仪式上的“铜魔王”便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了。
马车被骑士们护送着回到神殿,两侧都是手捧鲜花来看神子的子民们,其中的一些有求于他。
兰缪尔心里有事,其实是想快点回到神殿的。但他仍然在每一次被呼唤时令马车停下来。一路上,他布施了十几个穷苦的人,用光明法阵治疗了三个病人,以圣训真言劝慰了七个迷茫者……这都是每年必会发生的。
最后的最后,兰缪尔甚至劝阻了一场暴力事件。
当时,两个青年正在追打一个老妇。他们从闹市里追出来,在街角扯住老人的斗篷,将她按在地上作势要踢打。
神子那位青年骑士眼尖地发现了,立刻出声喝止。兰缪尔也被惊动,掀开车厢的帘子就要下来。
骑士吉尔伯特连忙阻拦:“神子大人,不可沾染污秽!”
兰缪尔皱了皱眉,说:“将他们带到我的前面来。”
吉尔伯特立刻去做了。很快,那个年迈的老妇被搀扶过来,花白的头发间满是污渍,眼窝深深凹陷。一看就是那种孤僻阴郁的怪家伙。
兰缪尔冷声道:“为什么打人?”
两个犯事的青年鹌鹑般埋着头——为他们的暴力和粗俗惊扰了神子大人而忏悔。
但他们又觉得眼前的老东西身上应该有更深重的罪孽,于是梗着脖子解释:
“神子大人!这老东西非但不参加神圣的净恶仪式,还从来不向神母祈祷,一定心里有鬼。”
“对,对,她肯定是受了恶魔的蛊惑,被污秽附身了!”
兰缪尔沉声说:“神母教导我们相爱。圣训中说:凡世上的人,都有相连的血脉。”
青年:“可是,可她不肯向魔王铜像扔石头——”
兰缪尔:“你也知道,净恶仪式上的魔王只是个铜像。难道竟要为了一个虚构的恶魔,伤害自己真实的同胞吗?”
“至于祈祷与否,更不是定义善恶的标志,难道不能出声的哑巴中,就不能有虔诚的善者?”
“有罪的就论罪,无罪的不可妄加揣测,你们要向这位老人家道歉。”
青年们闻言愣住,互相看了看。兰缪尔又耐心地劝导了几句,直到两人的脸上浮现出被点醒的羞耻之色。
一个说:“天啊,神子大人,原来受了恶魔的蛊惑的竟然是我……”
另一个说:“神子大人,请宽恕我们的愚昧,洗净我们无心的罪孽吧!”
兰缪尔轻点心口:
“圣训中说:凡活在世间的,无人不背负罪孽。”
“那醒悟的,知错的,悔过且弥补的,将受到光明的指引。愿神母宽恕你们。”
两个青年老实地向老妇道了歉,从兜里翻出两三枚铜币来,不情不愿地放进老人脏兮兮的手里。
那老妇用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又瞅了瞅兰缪尔。不道谢,也不赞颂神子,捏着铜板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这个老女人……”
吉尔伯特的脸色有些难看,这里是王都,还是布雷特神殿附近,很少遇到如此不懂礼数的家伙。
但兰缪尔毫不介意,他看老妇衣着破烂,反而有些忧心,低声嘱咐骑士日后关照一下。
之后便没有发生任何波折,马车在正午回到了神殿。
兰缪尔下车的时候,正好有四五个身穿白裙头戴白花的女孩儿们经过,欢喜道:“神子大人结束仪式回来了。”
她们是在神殿侍奉的圣女,个个像精灵般翩跹。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说:“神子大人,先知长老大人正在礼拜厅等着您呢。”
兰缪尔礼貌地点头:“知道了。”
神子沿着拱形天顶的回廊往里走去,他赤足踩在被熏暖的地毯上,足下的每一处地方都没有污秽。
到了礼拜厅外,兰缪尔让吉尔伯特在门口稍候,自己推门进去——
红蓝绿紫四色的玻璃窗下,先知长老正等候在那里。
老者身穿金色太阳花纹的长袍,他走向兰缪尔,露出温和的笑意:“神子大人,净恶仪式辛苦了。”
“一切和往年一样,不算辛苦。”
“但仪式只能抚慰信者的心灵,却杀不死真正的邪恶化身。”
“我正是为此而来。”
老者深深地看着面前的金发少年:“害怕吗,我的孩子?”
兰缪尔摇了摇头,低声道:“长老大人,您曾说,我是王国有史以来法力天赋最高的神子。”
“而魔王也诞生在我的眼前。我总是想,这是神母赐予我的宿命吗?我是……是为此降生的吗?”
长老感叹了一声,将手掌放在兰缪尔的发顶:“令我自豪的孩子啊,你能这样想,连神母都要为你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