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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漏(5)

作者:无处可逃 阅读记录

梁妏垂头不语。

“我算过了。若是有人一直潜伏在卧房后的假山中,进屋杀人,再离开,一刻钟足矣。夫人,你说呢?”

裴昭顿了顿,续道:“但凡是法术之内的生物死物,因比常人多了这一刻时辰,施法结束后便会被反噬整十五年。一般冠羽画眉活不过十六七岁。梁振这只,送来时不过一岁,却一日间年迈,垂垂老矣。你呢,一夜间白头,容颜苍老十数年,这些便是最好佐证。”

“若要再精细一些,证据便是你父亲的卧房建在云蔚石之上。云蔚石有密密小孔,血液往下渗透,每年约为三厘。而此处,一夜之间,竟然渗透足有四寸半。”

便是苏瓷,亦是第一次听到,微微张着嘴,难以置信。

梁妏伸手扶住身后假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她惨然一笑,却无所畏惧:“不错,我杀了父亲,嫁祸兄长,这些皆是我做的。”她顿了顿,“只是这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

她微微仰头,眺望西方:“我夫君本大可不必战死沙场!是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害他独守大泽关十月,死后被人分尸!”

“夫君死后没多久,公婆亦伤心而亡,父亲将我接回府中,我一住便是十二年。直到去年,我无意间看到了父亲的几封密函。当年,他还是兵部侍郎,因与京城奸商勾结,致使将士所用军刀皆是劣品。夫君在外视察军务察觉,修书劝说我父亲向兵部呈明情况,尽快弥补。否则等他回来,便会亲自向先皇禀明实情。”

“谁知先皇病逝,边关忽起叛乱。内忧外患之际,匈奴一路南下,夫君来不及回转京城,便领兵去了大泽关……军情紧急,他一次次遣人求援,却都被我兄长派人拦下。生生将援军延误至十月之后……父亲甚至密书我兄长,即便援军到了大泽关,也不能让我夫君活着回来……”梁妏深吸一口气,续道,“读完新,我便下定决心,要为夫君复仇。”

“时辰漏这法术,教我之人告诫过我,反噬太过厉害,非到紧要时刻,千万不可起这心思。可三月初十那一日,我等得太久了。”

“我看见梁瑞和秋娘私会,便故意引得父亲发现。父亲勃然大怒,和梁瑞争执起了争执。我看见梁瑞摔门而出,到了不远处,脚步踌躇,又有回转之意。当下,我便施出法术,进入父亲卧房,亲手将匕首插入他胸口,又悄悄退出,甚至装作两日后才回来奔丧。我便一直寻思如何让官府发现梁瑞早已回来。”她将目光投向苏瓷,微微一笑,“苏捕头不愧是神捕,一步步的,果然将梁瑞抓入府衙。只是我未想到,会有一人识破了这时辰漏法术。”

园中蛙声阵阵,春虫悄鸣,苏瓷与裴昭皆沉默下来,良久,苏瓷道:“夫人……你太过偏激。你若能将父亲兄长的书信保存下来,交给朝廷,自然会还张将军一个公道。”

梁妏却只是摇头,低低道:“朝廷的事,我不懂,我只想要……亲手替少华做些事。”

她仿佛忘了身边还有两人,恍惚间回想起初见丈夫之时……她恰好是情窦初开的年华。

那一日,春雨刚歇,杏花开满京城。

一个年轻人骑马疾奔回城,许是因为马匹跃腾,他的风帽歪在一旁,落日的余光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英朗得难以逼视。

有胆大的商贩便鼓掌笑喝:“张郎来了,张郎呐!快瞧!”

少女也忘了矜持,呆呆凝望,全然忘了自己正站在道路中央。

直到有人惊呼:“快撞到人啦!哎呦!”

眼见胯下骏马与那少女不过半人距离,那少年将军却并不慌张,从容勒转马头,顺势俯身,一手揽在她腰间,将她稳稳抱在了路边。

彼此的距离这样近,梁妏几乎能看到他鼻尖的汗滴,以及小麦色的肌肤……她屏住了呼吸,心底竟全然没有丝毫害怕。直到身子落地,少年将军从马上下来,关切道:“姑娘无事吧?”

她瞧着他,满心欢喜,露出笑靥,答得文不对题:“公子,你的帽子歪了呢!”

真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第二日,人人皆知张小将军侧帽风流,京城竟满是斜戴风帽跟风之人。

再后来,她嫁了他。

大喜之日,他挑开红盖头,眼见美人如玉,却轻轻“哎”了一声:“是你?”

那是梁妏最美好的时光,直到他外出巡察军务,她心慌意乱为他收拾行装。一弯腰,颈间的珍珠链子散了。她心下不安,他却一粒粒拾起来,温和道:“我便带走这最大的一粒。放在身边,便如同你在陪着我。阿妏,我很快回来。”

这一去却是永别。

大泽关坚守近一年,她日日自梦中惊醒,梦中他与将士们衣衫褴褛,饥食草根,刀刃裂卷,瘦如枯鬼。可是只要城外敌军号响,他们便一跃而起,仿佛是机器般冲入人群砍杀。

从八千人到一千人不到……大泽关终于还是破了。

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他终于连握住兵刃的力气都没有,只靠赤手空拳拼杀。

一支弩箭将他膝盖射穿,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他半跪在地上,忽然间连疼痛都忘了,只想起家中妻子。

想起她伸手掀他帽檐时的俏皮,想起临行前她微红的眼眶,盈盈欲坠下泪来,却又怕他难过,强忍着转过了头。她忍了又忍,终于说:“你早些回来。”

又一支利刃穿透胸腔,冰冷的金属刺破肺叶,喉头立刻涌上腥甜的血液……

年轻的将军用仅剩的气力,将他在人世间最后的时光,延长一瞬……用来铭刻,他深爱的妻子。

阿妏……对不起……

匈奴退兵时割下了张少华的首级,数月后,两国和谈,朝廷以千金换了回来。

所有人劝她不要亲自前去,可梁妏固执地从使者手中接过了那个木盒。

就像她梦里见到的一样,他受了那么多苦……梁妏慢慢捧起他的头颅,用指尖轻轻描摹上边每一道伤痕,直到触到他的唇。

“……他含着什么?”

她亲自撬开他紧紧咬着的牙,里边是一粒珍珠。

他死前,如何能解开那个她亲手打下的死结,在将它含在口中?

是时辰漏!

他在离世前的须臾,施了法术……解下链子,将这世间他最珍贵的事物,含在口中。

仿若他对她的歉意,此生再难弥补吧?

眼泪一串串落下来,梁妏忽然间想,她不在乎丈夫是不是英雄……匈奴杀了再多人又有什么关系?河山破了又如何?她……只想要他陪在身边,就已足够啊……

容颜已经老去的梁妏忽然间笑得粲烂,她抬头看着苏瓷和裴昭,轻声道:“就算你们找到我又能怎么样呢?苏大人,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死无对证。”

苏瓷心底忽起不安,一怔之间,梁妏已纵身跃入池中。

水波溅起,再无浮沉。

而冰凉的水淹没口鼻,梁妏轻轻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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