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内点起了火烛,晕黄色,映地屋内的一切明明暗暗。
累了一天了,苏嬷嬷让其他人都下去休息,自己留了下来。兰芷病倒卧床期间,除了她们几位老嬷嬷,兰馨与苏嬷嬷是不会让其他人多与兰芷接触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苏嬷嬷几人亲力亲为,更何况是守夜这样重要的事。
将窗户轻轻合上,苏嬷嬷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使之看上去放松一些,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入内室。
兰芷已经睡着了。她的眉间微微蹙着,显然睡得不是很安稳。苏嬷嬷瞧了片刻,却是心下微松——至少,没有做噩梦了。
兰馨似乎与苏嬷嬷同样的想法,她看着苏嬷嬷扯出一抹淡笑,没有说话,在苏嬷嬷的帮助下脱了外衫,掀开被子的一角,和衣躺到了兰芷身侧。
苏嬷嬷又站了片刻,终是转身离开,在外室一张临时的榻上躺下,眯着眼睛浅眠过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渐渐地深了,终是白天累着了,兰馨很快便陷入沉睡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兰馨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向旁边的兰芷看去。
几天来,她已经很熟悉兰芷会出现的状况了,也习惯了时刻注意着兰芷的动静。
果然,兰芷又做噩梦了。
“芷儿,醒醒!姐姐在,芷儿别怕!芷儿醒醒,别吓再姐姐了……芷儿快醒醒……”
兰馨抱住一脸冷汗,全身抽搐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的兰芷,急切焦虑的语声里逐渐带上了哭腔。
不知兰馨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放下兰芷,连滚带爬地扑到床榻之下,对着门口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着地。
“阿玛额娘,你们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芷儿平平安安,兰馨求你们了,兰馨害怕……阿玛额娘,求你们别把芷儿带走,兰馨会乖乖的,会好好看着芷儿,求求你们保佑芷儿,救救芷儿,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兰馨一边求着,一边磕着头。她的动作极重,额头触在石板地上“嘭嘭”响,不一会儿便将头皮磕破,流出血来。她却似无所觉,说完那一段话后便重又扑到床榻上,将兰芷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稚嫩的嗓音柔声安慰。
“芷儿别怕,姐姐在,芷儿不怕,不怕,姐姐陪着你……”
苏嬷嬷在兰馨第一次出声的时候便惊醒过来,只是她一进内室看到的便是兰馨疯狂磕头的情景。这位老嬷嬷被惊住了,忘记了反应,等她想起要将兰馨扶起来的时候,兰馨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并抱住了兰芷。
因此,不管是苏嬷嬷,还是兰馨,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兰馨磕头求着齐王与福晋保佑兰芷平安的时候,兰芷已经睁开眼睛醒了。
她看到了兰馨为她拼命磕头的样子,也看清了兰馨额头那一抹刺眼的红色。
耳边听着兰馨稚嫩软糯的嗓音,背上是她略显生疏却轻柔的安抚,瘦削的肩膀却是意外的温暖。回想起这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这几天为她做的,兰芷觉得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一夜,兰芷与兰馨相拥而眠,自苏醒之后第一次安眠至天明。
这一夜,在兰馨抱着兰芷轻声安慰的时候,谁也没有看到兰芷眼角滑落的泪珠,以及她回抱兰馨时唇角牵起的隐约笑意。
融入
日子一天暖似一天,迎面吹来的风像是带着暖融融的质感,舒适得让人几欲喟叹出声。庭院里的一切似是笼着一层深深浅浅的绿,繁花似锦,莺歌燕舞。
兰芷懒懒地躺在一棵高大繁茂的香樟树下,微眯着眼睛看着上方的一大片绿色。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一丝一缕地漏下来,映在她的身上、周围,斑驳一地。
“芷儿,芷儿,你在哪里?”
兰馨略显稚嫩的轻软唤声由远及近,兰芷似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仍是静静地仰躺着,慢慢合上了眼睛,掩住那一抹来不及藏起的黯然。
一个月,在所有人以为齐王府的芷格格吉人天相,正在渐渐康复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兰芷早已不是兰芷。或者说,身体还是兰芷的身体,灵魂却换成了一个名唤苏岚的女子。至于兰芷的灵魂,只怕是已经消失了。
那场带走了兰芷灵魂的大病,接收了兰芷记忆的苏岚知道得很清楚。
乾隆十二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公开叛乱,乾隆三次派兵进攻大金川,历时两年多,却是损兵折将、损失惨重。
齐王罗尔多带领部下与其作战将近三载,终于抓住时机,与莎罗奔展开了扭转乾坤的一战,最后逼得莎罗奔主动请降。只是,他也在这一战中受了重伤,不治身亡。
消息传来,罗尔多的死讯让战胜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阴影,齐王府上下哀愁一片,齐王福晋钮枯禄氏更是一听到传讯,便即晕厥过去。
钮枯禄氏清醒之后,竟是表情平静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丈夫的后事,像往常一样教养女儿,进宫向太后谢恩答谢。
所有人都以为日子还会这样过下去,便连太后都渐渐放了心,齐王府连日紧绷的气氛亦有所缓和,钮枯禄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条白绫上了吊,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那天一大早,兰芷推开钮枯禄氏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额娘一身素白,双足悬空,挂在梁上的情景。
吊死的人,可想而知死状是如何的恐怖,更可况这人还是自己的母亲,兰芷立时便被吓呆了。待嬷嬷丫环赶来,兰芷已是有些呆呆傻傻,再不复往日活泼灵气。
当晚,兰芷便发了高烧,烧得模模糊糊,胡话呓语不断,最后又是一直昏迷不醒,直到苏岚从兰芷身上醒来。
那么,她苏岚呢?
隧道忽然坍塌,隧道内的灯瞬间熄灭,忽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乘坐在快客内的所有人。
夹杂着乘客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石块混合着泥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车厢因为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整块的玻璃碎裂,向车内飞溅,似乎空气都被压缩得啪啪作响。
根本来不及反应,哭喊巨震之后,便是带着哀戚绝望的黑暗。凭着感觉,苏岚知道,她的左腿、腰上、脸上都让碎玻璃刺入,双手扭曲着,痛得似乎已经与她的身体分开,多半是断了。她的双腿卡住了,还保持着坐的姿势,左额头一抽一抽地疼,估计是行李架上的行李砸下来,砸中了她的头。
她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她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初时,她的耳边还能听到那些幸存者的呼救声、喘息声,混合着求生希望与必死绝望的声音充斥在苏岚周围,将她满满地包围起来。渐渐地,这些声音低了下去,到最后都听不见了,苏岚亦随之有些恍惚起来。
令人窒息的安静。苏岚觉得自己听到了生命随着越来越微弱的心跳一寸一寸流失,眼睛早已睁不开了。
苏岚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灾难,面对死亡,自然不可能坦然以对。她会害怕,会恐惧,会失望,乃至绝望。她忘不了那些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忘不了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一个生命在身边消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