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站在“企业是我家”的背景墙前,将一根扁担郑重地交到他手里,欢迎他加入温馨的大家庭。还给他做了职业发展规划,挑担子也能挑成管理层,股权激励,年年分红。
等小石再下来时,乌善小就挑着两箱矿泉水跟在人家后头。
小石走哪条路,他就走哪条路,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有一次,他被饮料砸到脚,想起大圣不准自己说话,硬生生把那一声“啊呀”憋了回去。
就这么干到天色擦黑,不过几个钟头,他的两个细皮嫩肉的膀子就起了水泡又磨破了,伤口被扁担压着和衣料摩擦,被汗水一蛰,疼痒交加。
挑山工陆续下班回家,多是住在附近的农民。乌善小跟在小石身后,见对方走进一间小馆,就着一道酸辣土豆丝和小咸菜炫了两大碗米饭。
再之后,就跟丢了。
第二天,乌善小在双肩做好防护,又跟着小石挑担,谨遵法旨一语不发。小石上厕所,他在外面递纸。小石吃饭,他在旁边扒蒜。
如此持续三天,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走在前面的小石忽然止步,在台阶之间的缓台处撂下担子。他也跟着停下。
“小喜鹊,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小石平静地转身,用手背揩去鬓角的汗,终于再次和乌善小交流。这一开口,就说了许多。
“我到过海底的水晶宫,幽冥的森罗殿,三十三重天的金阙云宫,也曾骑过那嘶风逐电、踏雾登云的天马。
我记得十万天兵的战旗,在花果山上空猎猎飘扬,遮云蔽日。也记得斩妖台上的刀砍斧剁,雷打火烧,八卦炉里六丁神火的煎熬。
我还记得被囚在山下那五百年,很想吃一口鲜桃,只能等树上的烂桃自己掉下来,还要刚好滚到我手边。
我记得黄风岭的黄沙,火焰山火红的落日,望不到头的通天河,和大雷音寺山门旁的一道霞光。
可是,千辛万苦求取的经卷上写的什么,我却忘了。
但是,我仍记得一路所见的人间疾苦。十万八千里路,数不尽的苦难离乱。我上天入地,但是一步一步走完那么远的路,这辈子只有一次。
我看见婴孩在母亲怀中饿死,官兵肆意鱼肉百姓。人们好不容易有点钱和吃的,却去道观庙宇供奉香火。我想告诉他们,不必了,先吃饱再说吧。我看见善没善报,恶无恶果。妖魔横行,灾疫连年。一路上我什么都想管,却管不过来。
我也会做梦,总是梦见自己在路上,一次也没梦到过加升斗战胜佛的那一刻。
有人说,那猴子取经之后就消停了,被磨难磨平了棱角和心性,知道了天高地厚。我只不过,是明白了天地之间众生皆苦。
普通人这一生,又何止八十一难。可是人会渡自己。一片焦土,来年又是草长莺飞,瓜熟果落。被战火冲散的村落,几年后又重新聚集。破碎的家庭,又传出孩子的笑声。尸山血海的土地,再度长满庄稼。每个人都会自己找到出路,不需要我渡。”
乌善小怔怔地看着男人,喉咙紧绷干渴,身上时冷时热。这些话他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出,对方真的不打算帮自己。
“小喜鹊,你也一样。”男人缓缓走近,他身高不及乌善小,却有居高临下之感,“你不需要我,你只是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你要自己找到出路。”
乌善小的心慢慢凉下去,不知该说什么。他搓着指尖,找到一条继续求对方帮忙的借口:“我的力量太渺小了。”
“你会飞,这点已经比很多人强了。”
乌善小讪讪地笑了,忽然想起那狐妖来,立即抓住这个切入点:“大圣,你知道吗,关在我隔壁的狐妖,就因为说了几句与你有关的话,被判了十年。你说,他该怎么渡自己?”
小石看着他,目光沉静如万年无波的深潭,微微一笑,一语道破:“你说这些时,心里想的不是救他,而是逼出我的愧疚感,说服我救你男朋友。”
乌善小脸上发烫,耷拉着脑袋。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当然,能顺便救狐妖更好。
“我要接着干活了,你也继续走你的路吧。”小石熟练地挑起扁担,朝山上攀登。乌善小默默跟在后面,打算干完这一趟就去辞职。
忽然,他想起什么,从口袋摸出一块琉璃瓦残片,是漂亮的孔雀蓝色。他走近弯腰理货的小石,怯生生地塞进对方手里:“大圣,多谢你的教诲。这个送给你吧,是我在两界城买的纪念品,对你也很有纪念意义。”
小石疑惑地掂了掂,双目倏地微微睁大,迸出冷锐的金光。这是他当年率意妄为、大闹天宫时,打烂的宫阙残片。
他哈哈一笑,似乎又看见各路神仙抱头鼠窜的模样,将瓦片抛在空中又接住,轻快道:“谢了。”
“我走了,我去找自己的出路了。”乌善小拘谨地搓搓手,握着扁担径直下山去了。
他跟主管辞职,主管说他没过七天试岗期,没有工资。而且,他把扁担搞裂了,要倒赔50元维修费。
“这样啊……”乌善小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掏出钱夹找钱,同时慢慢靠近。主管满意地伸出手,他也猛然出手,“啪”的扇了对方一个大逼兜,转身就跑,在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是更深的无力感。
大圣不肯相助,还有谁能帮自己?还有谁?他像一根划过的火柴,脑子一片焦糊,再也亮不起来了。
他的十郎依旧卧在银杏树下,对他视而不见。只记得在等人,却忘了那个人是谁。
回到市区,乌善小茫然游荡在街头。凛冽的风钻进领口,他紧了紧外套。温寒不在身边,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感到无家可归,哪怕躺在床上也觉得在流浪。
一对年轻情侣迎面而来。那个父亲工伤致残的少年已长大成人,阳光俊朗,与当年陪他维权的少女牵手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讨论刚看的电影。
他侧身让路,看见马路对面有个路灯似的高个女人,是按摩技师小敏。她治好了心脏病,正和男友一起,等小吃摊主打包他们的热狗。被重新撮合后,他们再也没分开过。
经过商场门前的广场,他在广告牌上看见了朵朵,那个被温寒的小魔术逗得开怀的女孩。她已经从曾经的在家受气、在学校挨欺负、被生母抛弃的小丫头,成长为本市最年轻的女企业家,光芒万丈。
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著名游泳运动员的纪录片——一个失去双腿的少年。少年说,自己小时候遇见了飞鸟侠,于是也想成为超级英雄。既然没有双腿,就选择在水里翱翔,那也是一片蔚蓝的天。
“这个大哥哥好厉害!”十二三岁的少年与父亲从屏幕下走过。他把书包挪到胸前,掏出一卷东西,“爸,看我得的奖状,我也很厉害吧!”
“嗯,真棒。”父亲遥指街角的冰淇淋店,“看,我跟你妈就是在那家店认识的,她喜欢吃花生味的冰淇淋。你小时候,还在那住过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