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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风月(146)

可她本自苦海而来,二十三年间,阅尽世间悲苦离散,生死两难。她痛过、恨过、迷茫过,也曾想过沉寂于黑暗,却终究还是挣扎着脱离了苦海。

有的人自甘堕于苦海,有的人生于苦海,却想见一见海上的日月。

那些暴雪似的冥灯无法阻拦她的脚步,愤怒地化为尖牙利爪,摧折她的神魂。

怨毒的诅咒噬咬她的身体,它们无形无质,却无法抵挡,晏霄如双目失明的孩童赤身行于雪地,无助地任由霜刃凌迟肉身。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锐气划过脸庞,清亮的眼眸染上猩红,血泪自眼中滚落,狂风拖曳她的袖袍与脚步,不让她前进一步。

剧痛缠身,却又似曾相识,她早已习惯。

玄冥幽暗,她却能看见前路,因为她便是光。

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晕染开的血墨,一点点渗透她的神魂,她扬起凌厉的眉眼,沉声厉喝:“让开!”

风雪为之一滞,它们似乎亦震慑于这凛冽的气息。

晏霄忍受着业力摧目的剧痛睁大双眼,任由血泪滑落脸庞,她维持着灵台一缕清明,在那里有公仪徵留给她的一缕心血,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因果,于幽冥之间指引着她方向。

这些漫天的风雪冥灯里,流转着人世间种种苦难与不甘,唯有一盏,属于公仪徵。

她要在这十万冥灯里找到公仪徵的神识,将他带回人世。

厄难书内只有因果没有时间,她亦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寻找了多久,只是执着地于风雪之中穿梭,直到一身青衣尽化为血色。

心口忽有震颤,她抬起眼,望向了翩然旋舞于空中的一点幽光,伸出手去将他握在掌心,神识探入其中,下一刻便感受到灵魂被拉扯的失重感,她坠入了那段因果之中。

兰台香溢,华光流转,舞乐升平。华服锦衣的贵族男女觥筹交错,带着酒意与笑意看着场中少女曼妙的舞姿。她蒙着面,于寒冬的夜里穿着单薄的纱衣,露出一截细腻莹白的腰,柔韧如劲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下一刻,她捏住自己缠发的缎带,用力一抽,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她纤细的手腕一抖,那看似柔软无害的缎带化为利剑,刺向了高座之上的主君。

四座响起凄厉的尖叫,酒盏落地,宫灯骤熄。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挡在了主君身前,抵住了缎剑,剑气刺穿他身上的软甲,在胸膛之上留下了血痕。

“护驾!护驾!”主君仓惶后退,脸色惨白。

将军握住缎剑,与刺客缠斗起来。

为这一剑,她习武二十年,亦习舞二十年,国仇家恨凝于眼中,化为凌厉的寒芒。

周围亮起了火把与弓箭,她知道这是一个诱她出手的陷阱,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拼着两败俱伤,逼退了敌国的将军,将一小截银针射进主君的心脏——那是藏于耳洞内的银针。那个耽于享乐,暴虐无道,又好猜疑的主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根耳针之下。

背后中掌,她跪倒在地,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四周纷乱地响起哭声、骂声、求救声,就像她国破家亡的那一日。

她倒在冰冷的夜里,将军来到她身前,揭开了她蒙面的纱。

英俊的面容有一瞬的失神与恍惚。

“将军!二公子带兵包围了四周,意图夺权!”

那些本是对准她的箭矢掉转了方向,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仇恨,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

年轻的将军似乎没有听见那些喧嚣,他的双眸被眼前的女子填满,他伸出手,将她从寒冷的雪地抽离,抱进怀里。

远处传来冷厉的声音:“上将军勾结刺客,杀害主君,诛!”

箭矢如雨,他抱着她于雨中穿行,翻过了高墙,踏着月光,将她带离了那片纷乱与污浊。

他将她放在宁静的河畔,她迷茫地看着他幽深的眼,还有他背后的箭。

“快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淬了毒的箭逐渐麻痹他的身躯和意志,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地凝视她。

“为什么救我?”她戒备地退后,并不相信他,“你有什么居心?”

“我不知道……”他轻咳两声,背后的箭洞穿了胸肺,让鲜血不断自喉头涌出,声音低哑,“我想你……好好活着……”

她蹙着眉心,知道他已受了致命伤,无力回天了,但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最后舍命救她。

远处的追兵声音渐渐逼近,她支起身退后,疑惑不解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开。

那个修挺的身影孤独地跪立于河畔,成为她余生无法忘怀的一幕。

晏霄的神识从幻境中抽离,失神地看向自己掌心的雪花。

那不是公仪徵的记忆,为何这有公仪徵的气息?

便在这时,她猛然抬起头看向纷落而至的片片雪花,愕然发现,每一片都萦绕着属于公仪徵的气息。

三百?五百?

根本数不清,这几百片散发着幽光流转着记忆的雪花迷惑了她的感知,究竟哪一片才真正藏有公仪徵的神识?

晏霄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触摸到其中一片。

又一段记忆将她淹没。

年轻的书生垂首立于街旁,豪华的马车自身前而过,多情的春风掀起轻薄的纱帘,女子低眉垂眸,淡漠的目光掠过他俊秀的容颜。

他似有所感,微微抬眸,目光在春风中交会,一触而逝。

“帝姬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国色天香。”叹息声在他身旁响起,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马车,怅然若失,“可惜,此去和亲,生死难料……”

他忽地从人群中越出,向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狂奔。

马车行过溅起了尘埃,迷了双眼与方向。

卫兵无情地拦住去路,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远走。

“他是今科状元,你们不得无礼!”身旁的人喝止了粗鲁的卫兵,将他救了下来,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调侃道,“你怎地这般失态,可是对帝姬一见倾心了?”

友人们善意地调笑,坊间渐有传言,今科状元对帝姬一见钟情,竟舍了翰林院的清贵身份,去了苦寒边境。

陛下竟也允了他荒唐的请求,只是他尚未出京,便有噩耗传来——番邦假借迎亲之名出兵,帝姬提剑上阵,斩杀百人力竭,自刎于阵前。

消息传来,举国悲恸,群情激奋,国君兴兵,亲率三十万大军,剿灭番邦贼子,迎回帝姬尸身。

君王凯旋,名垂青史,无人记得帝姬之死。

她以自身为诱饵,引敌军入局,以自刎燃起兵民心中的血性,换来百年安定。

那一日游街而过,她轻抚膝上的宝剑,眼眸映着冰冷的剑芒,不经意间掠过道旁那青柳玉竹似的容颜。

她不知道在他在她身后追了多远,也不知道在她孤独的墓前,有人为她洒扫百年,写下传世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