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苍宸说,你偷偷藏了个人,我原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玄素声音轻柔悦耳,如仙音袅袅。
她是主掌生机的神明,与主掌草木春生的青帝苍宸都是深受众生尊崇的吉神,而凌霄则被认为是凶神。凌霄性情冷漠,与其他神族往来不多,只有玄素与她较为亲近,而苍宸与玄素则是万年的好友。苍宸的容貌在神界也是最为出众,但因为他那张近乎刻薄的嘴,愿意与他交好的神实在不多,他的所有秘密便只能和玄素说。
“他是东胜国的人,应该死于天罚,你违背神族指令留下了他,若被知晓,你也会受罚的。”玄素面露忧色。
凌霄说道:“他不畏惧死亡,对我没有信仰,我杀不了他。”
玄素闻言一怔。
凌霄与玄素飞于云端,俯视人间,一切都那么渺小。
“人族不知道,但你我都明白,神族是因信仰而生,信仰若不存在,神族便会灭亡。”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便是神族存在的本质,也是不能被人族知晓的天机。
“天珩心中没有一丝对神族的信仰与尊崇,他只相信人族自身的力量。”凌霄微微皱眉,“所以我杀不了他,只能将他囚禁。”
众神分吉凶,吉凶定恩威,逆则雷霆,顺则雨露,神族以此来掌控人心,树立信仰,以保神族永存不灭。
“这世上真有人不畏惧死亡,不信仰神明吗?”玄素不解地蹙眉。
“我们因人心而存在……”凌霄微微一顿,眼中漫上了迷雾,“我却从来不懂人心。”
她想起玄素来前天珩与她说过的话——
天珩:“神族与人族生而不同,神族不知人族的悲苦,便不会心生怜悯,心无怜悯,便只有威压与掠夺。神女听得见人族的声音吗?”
凌霄点了点头。
天珩笑了:“不,你听不见。”他转头指向田间的草木,“人族亦听不见草木的悲鸣,虫豸的哀嚎,草木凋零枯萎,虫豸亦有生灭,难道他们不会痛吗?草木虫豸之于人族,就像人族之于神族,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天一地,太过遥远。听不见悲鸣,便不会心生悲悯,神族只是将人族当成了力量的源泉。”
眼前这个凡人一眼看穿了神族存在的本质,寥落青衫立在寒风里,双目明澈,没有一丝迷障。
天珩问:“神女杀人无数,心中可曾有过波澜?”
她摇了摇头,却又顿住——在杀天珩时,是曾有过波澜。
她没说出来,天珩也不知道。
他转过头,用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看向她,哪怕他并不能看清:“神族不老不死,因此神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于神族而言,生命是存在,于人族而言,生命是活着。”
“活着?”凌霄恍惚地念道。她忽然觉得天珩说的有道理,她确实听不见人族的声音。
“神女愿意‘活’一世吗?”他向她伸出了手,“我带神女去听人世的声音。”
天珩告诉她,东胜国有一种灵花,名为长生莲。长生莲下长生藕,可塑肉身,容纳神魂。
凌霄摘下长生藕,按照自己的相貌塑了一个人族的肉身。
那是天珩第一次见到神女的容貌。
神族的存在是一团凝而不散的清气,人族的双眼无法看穿那团清气,神明在世人眼中是模糊而神秘的,也正是这一份不容直视的权威,让祂们更加尊贵。
天珩是人族中第一个亲眼见到,甚至碰触到神明的人。
她像极了杀神身后的那弯残月,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凌厉之美,瞳色幽深如暗夜,眉眼明艳又淡漠无情,唇瓣却如薄樱,是她脸上唯一温柔的颜色。
“神女……”他轻声开口,却被她打断。
“叫我凌霄。”她说。
他低敛双眸,温声叫她的名字:“凌霄。”
人活一世,不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都是神族未曾有过的体验。
天珩带着凌霄行走八荒,让她亲历人间疾苦,听见苍生的悲鸣。
人的一生,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他人的哭声中去,而这中间几十年,填满了爱恨痴嗔、喜怒哀乐。
凌霄在一个蛮荒的部落里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孕母于屋内哭嚎,两天两夜胎儿未能落地。巫师在屋外戴着面具祝祷,忽然变了脸色,说那胎中之子是为不祥,为神明所不容,所以才生不出来,杀神下达天意,得将胎儿斩杀于腹中,否则必遭大难。
杀神本神便在一旁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
有人提着刀便闯进了屋,想要杀死不祥的胎儿,孕母苦苦哀求,声嘶力竭。
凌霄轻轻挥袖,将那些人都赶出了屋外。
她冰冷的手抚上孕母浑圆的肚皮,感受到生命的跳动。
神族没有生育,她不知原来人族生育是如此痛苦之事,延续的代价竟如此之大。
“你的生机快断了。”凌霄认真说,“孩子若生下来,你会死去。”
孕母哭红了眼:“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不怕死吗?”凌霄疑惑地问道。
“求求你,救救他……”她好像丧失了神智,根本没有听清凌霄的问题。或者说,她的话,也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垂下眼眸,在肚皮轻轻一按,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婴儿清亮的啼哭。
凌霄只手抱着沾着血污的婴儿,用床单将他裹起,交到母亲的手中。
她贴着孩子柔嫩的脸颊,眼中盛满了浓烈的爱意。
一边是蓬勃的生机,一边却已即将油尽灯枯。
外面有人包围了草屋,将武器对准了凌霄。
“此人胆敢违抗神意,引不祥降世,杀了她!”
火把扔进了屋子,很快便燃起了大火,凌霄看了一眼断气的女子,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在怀里,飞出了火海。
她救出了被打伤的天珩,离开了那个部落,却带走了一个孩子。
“你为何出手救下这个孩子?”天珩问她。
凌霄说:“那人假借神族的名义杀人。”
天珩笑了笑:“神族又何尝不是假借天道的名义杀人?”
凌霄语窒,垂眸看向怀中婴儿。
她不会照顾孩子,那个孩子更多时候是天珩在照顾,只有孩子吃饱餍足的时候,凌霄才会抱一抱这个柔软的小生命。
火光中的她看起来眉眼温暖了许多,霜雪似的肤色也染上了淡淡的粉意。
“人族的生命真是脆弱。”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比新生的花瓣还要娇嫩,还有一层细细的软毛。
婴儿歪了歪小嘴,噙住了她的指尖吮吸。
“但是却沉重。”天珩静静看着眼前一幕,火光与人影皆在他眼中晃动,“每个生命诞生之初,就承载了太多的感情与希望,你为他付出的一切,让生命变得更加珍贵。如此珍贵的生命……不该被毫无意义地剥夺,成为神明的祭品。”
孩子吮吸无果,皱着眉头啼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