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很像自己的人这么盯着,感觉就像在照镜子,照出了一些平日里忽略了的东西。
姬忽忍不住想:姬家的大小姐原来一点也不重要,谁都可以来当。如意夫人却不可以,必须我继承。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就像我和姬善,我们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
姬善伸出手,从几案上拿起一枝黄花郎,道:“大小姐知道这种花的吧?这么多花里,它最不值钱,乡间野外到处都是,风一吹,哗啦啦地四下飞……我的小名叫扬扬,由此而来。”
“扬扬?”
“对,因为我不想待在一个地方,等我长大了,要到处走走看看。”
“看什么?”
“看别处的风景,看别人的生活,看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以何为生?”
“治病。”
“令祖还教过你医术?”她只听说姬达会炼丹。
“他没有。但他有个朋友是大夫,一直在帮他看病,教了我很多。”
“所以,你想悬壶济世、医行天下?”
“反了。我是为了行观天下,才医人为生。”
姬忽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叫玉倌,和你一样,也痴迷医术。”
姬善的目光闪了闪,道:“我知道他。”
“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说到这儿,声音戛然而止,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引荐二人。她和她,自此之后,只能有一个,出现在世人面前。
姬忽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琅琊表情顿变,刚要喝止,姬善已上前两步,伸手捧住了姬忽的脸,道:“一定有机会的。”
她说得那么坚定,然后又露出了灿烂的、甜蜜的、像这个年纪所有孩童一样天真的笑容:“一定。”
“我跟她共处了三日,三日后,便去了如意门。临行前母亲问我还想要什么,我说——请名医教导姬善,再资助她钱财,让她尽可能地出去走走看看。我和她都为了家族身困樊笼,不得自由,但起码让她在出嫁之前,可以快活一些。”
“难怪姬善后来时常外出游玩……”朱龙想着后来那个骄纵肆意的天下第一才女姬忽,再看眼前苍白虚弱的秋姜,心头一阵唏嘘。
“我跟姬善说,扬扬可以是黄花郎,但姬忽,必须是一株寒梅,无论遭遇什么困境,都要用最美的姿态傲然地展示给世人看。”秋姜停一停,沉声道,“她……做到了。”
“但她也……逃了。”公子一薨,姬忽便带着四个婢女逃离端则宫,从此不知去向。没想到今天突然露出行踪,竟也来了宜国。
朱龙看着吃吃留下来的喜帖,迟疑道:“现如今她如此急切地想把你引去胡府,应该不只是简单地挑衅和看热闹,必定另有原因。”
秋姜也看着喜帖,眼眸深深,难辨悲喜,道:“管它什么原因,我不去。”
“那你说,姬大小姐接了喜帖,会来吗?”走走问道。
看看眺望着胡府,沉吟道:“那就看她认为自己是谁了。如果是十一夫人秋姜,肯定会来;如果是姬忽,不应该来。”
“我不了解姬大小姐,但我了解大小姐。大小姐想要她来,肯定会逼得她不得不来。”
秋姜被朱龙抱上吃吃送来的马车。车里竟然放了四桶冰,散发着丝丝冷意,让她闷燥不已的身体立马舒缓了许多。
朱龙的脸色却不太好看,道:“她知道你受了伤?”
秋姜抚摸着桶壁,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朱龙眉毛微动,手臂一长,从车下拖出一人。
“啊呀!轻点,轻点……”那人连忙求饶,冲二人讨好一笑,竟又是吃吃。
“你还没滚?”朱龙沉下脸道。
“我本都要走了,突然发现身上有个锦囊,打开一看,就只好回来了。”吃吃把锦囊递给秋姜,秋姜依旧不接,她只好再次自行打开,道,“喏,里面写着——你若不去,风小雅必死。”
秋姜的睫毛又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你猜得没错。”伴随着这句话,姬善从内室走了出来,走到水盆旁一边净手一边道,“我给了吃吃一个锦囊,上面写着如果姬忽不肯来,就告诉她,风小雅要死了。”
走走一惊,继而失笑道:“大小姐软硬皆施,先用亲事诱她,诱不成,就逼她来。”
看看却道:“不过,如果姬忽真的就是秋姜的话,我估计她还是不会来的。”
走走道:“为什么?”
“因为传说中的秋姜性格坚毅,软硬不吃。”
秋姜看着吃吃,轻叹了口气,道:“姬善凭什么觉得,她能杀得了风小雅?”
吃吃的手一紧。
“据我所知,这些年无数人想杀风小雅,无数人觉得他会死,但他始终活着。”秋姜的声音轻柔,还藏了一分她自己都无法否认的骄傲,“而姬善,这几年销声匿迹,东躲西藏,都无法出现在阳光下。如此丧犬,凭什么决定风小雅的生死,又凭什么操纵我?”
吃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她深深地凝视着秋姜,一字字道:“你会去的。因为,锦囊上还有一句话——要杀风小雅的人,是茜色。”
“有的人确实言出必行,说此生不见,就真的不见。哪怕对方要死,也不肯破坏誓言。但是……若祸端因她而起呢?”姬善淡淡道。
“什么意思?”
“秋姜告诉风小雅,茜色就是他从前的未婚妻江江。于是风小雅来找茜色,要娶她,弥补曾经的遗憾。但如果,茜色也就是江江,她要杀风小雅呢?”
“她为什么要杀风小雅?”
“因为身份改变了。而且,已过去了十六年。”
“什么意思?”吃吃不解。
“意思就是,人是会变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茜色变了?”看看疑惑道。
姬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十二月的宜境阳光明媚,候鸟被这宜人气节所惑,来此越冬;人类被这琳琅春光所引,踏青欢游。
万物至此皆忘了——十二月,本是冬天。
所谓来宜,不过是“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的陷阱一场。
黄色身影如同黄鹂飞走,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却把无穷的疑惑和巨大的麻烦留在了马车上。
秋姜拿喜帖的手有点抖,朱龙看见了,担忧道:“姬善的话,未必可信。”
秋姜无奈地笑了笑,道:“她模仿我多年,可算是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人。”知道她的软肋是什么,知道她会被什么打动。
最重要的是,江江被如意门所控,从九岁到二十五岁,十六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
“我们去鹤城。”她心中做出了决定,道,“我去见一见江江。”
只见江江,不见风小雅。如此,便不算违誓……吧?
“我虽解不了巫毒,但可暂时将毒全都逼至丹田,如此一来,你能恢复一点行动力,不必一直躺着了。”当时鹿鹿从昏迷中悠悠醒来时,听见坐在一旁捣药的姬善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