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善试着擦了擦,果然擦不掉。她踉跄后退了一小步,然后,从镜子里看到了时鹿鹿。
时鹿鹿就坐在被封
死的窗户下,灯光被屏风所遮挡,重重阴影包裹住他。
这一刻的他,既不像从鱼腹里救出的那个青葱少年,也不像尊贵妖异的大司巫,而是一个疲倦紧张的幽魂,需要时刻防备所有的光。
时鹿鹿抬眼,正好与镜中的姬善对望。
姬善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陌生,冰冷、阴郁、无情无绪,但很快,他认出了她,转为温柔:“过来。”
姬善便情不自禁地朝他走了过去。
时鹿鹿拉住她的手,让她一同在毯上坐下。姬善盯着毯上花纹,绣的是缠枝铁线牡丹。
“可有不舒服?”
姬善摇了摇头,然后问:“你在做什么?”
“听。”
“听什么?”
时鹿鹿指了指窗。姬善将耳朵贴在窗上,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要是喝喝在就好了,她的耳力应该跟这疯子差不多。
“我听不见。”
“嗯。我也听不见。”时鹿鹿微微一笑。
姬善瞪着他,他便抓了她的手轻轻抚摩,耐心地解释道:“只有伏周听得见神谕。所以,我在等她听见。”
姬善顿时明白过来,之所以把窗户钉死,是因为伏周在隔壁!隔壁屋子没有门,只有这么一扇通往此间的窗户。
黑漆漆,静悄悄。
伏周就这样关了时鹿鹿十五年。
如今,轮到时鹿鹿关伏周,还有……她。
“我要下山!”
“可以。”
“真的?”
“等时机到了,我带你一同下山。”
姬善皱眉,时鹿鹿伸手将她
眉心抚平,柔声道:“从今往后我在哪儿,你在哪儿。我们要形影不离。”
“若是分离会如何?”
时鹿鹿淡淡道:“你可以试试。”
姬善想:我一定要试试!
就在这时,时鹿鹿表情微变,盯着窗户竖起耳朵似在聆听什么,然后,瞳眸幽幽,深不可测。
“伏周说话了?”
“嗯。”
“她说什么?”
“她说……”时鹿鹿唇角勾起了一个明丽的微笑,“赫奕背叛了神。”
金叶子躺在几上,被灯光一照,闪闪发光。
叶子是镂空的,里面站了只三头六尾的鵸余——跟马车上同样的标志,但这一次,是实物——一片真正的金叶子。
秋姜将叶子拿了起来。
“把它挂在马车上,宜境内自由来去,无人敢查。”
“巫也不敢?”
“除非接到神谕。”
秋姜盯着赫奕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发愁。
赫奕笑道:“你若不信,现在便可下去走一圈。”
“我自然相信此物好用,却也知道如此好用的东西,代价必定不菲。你要什么?”
赫奕抚摸着酒杯杯沿,道:“虽与姑娘初见,却是一见如故……”
“坦白点,悦帝陛下。”
赫奕收起了笑容,放下酒杯,原本歪着的身体也坐直了。
姬善诧异道:“为什么?”
宜王和巫可谓一体:巫宣布他的正统;他借用巫的势力稳固江山,分明是共生的关系,为何背叛?
“因为我呀。”时鹿鹿笑得越发可爱了。而
当他这么笑时,就跟大司巫的装束再次违和了起来。
“唯方四国,燕璧宜程四帝,各有各的苦恼。彰华受士族挟制,颐殊被如意门操纵,昭尹有个头疼的出身,而小王……烦死了巫。”
“但是巫选你为王。”
“她们别无选择,只能选我。”
“你的兄长泽生……”
“死于伏周之手。”
秋姜拧眉道:“不是你和她商量好的?”
“你信不信世上有人,是压根不想当皇帝的。”赫奕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面前,就有这么一位。”
秋姜打量着他。赫奕是个什么样的人?拿这个问题去问路人,答案是: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游,嗜酒,可连举十数爵不醉。精于商,惰于政,情通明,性豁达,可与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称——悦帝。
他是个很不正经的皇帝。
他不问朝政,常常消失。三个宰相负责处理朝政,三人决定不了的事,就去问大司巫。十几年来,宜国就这么诡异地维持着繁荣。
而作为如意门的七儿,秋姜知道的,自然比普通人多很多。
赫奕十五岁登基,借伏周之手搞倒了所有的前朝老臣,扶植起大批自己的势力,操纵张笃、冼成风、穆骢三人控制朝局,自己则在幕后指挥。一手制衡术,玩得可畏炉火纯青。
要知道,他可不像彰华从小就是作为太子培养的,也没有风乐天那样的名臣辅佐,以一己之力
短短几年就坐稳江山,还能有大把时间吃喝玩乐,实在罕见。
他既不沉迷蝴蝶,也不喜爱女色,现在看来,连巫神也是不信的。分析一个人,要从对方的弱点入手,秋姜此刻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赫奕,却发现——此人,竟然,没有弱点。
至于嗜酒,虽然他确实表现得很喜欢酒的样子,但如果不醉,就不是真爱。
真心爱酒之人,爱的都是“醉”。
只喝不醉者,是伪装。
秋姜直接问道:“你不想当皇帝,想当什么?”
“陶朱归五湖,吾所愿也。”
“陶朱之富,陛下已有。想必,是还缺一位美人。”
赫奕微微一笑。虽然他笑得跟之前一样洒脱,但这一次,秋姜知道,自己终于说到了关键。
“你做了什么?”
“赫奕迟迟不大婚,宜国上至大臣下至百姓都很着急,于是他假模假式地上听神台,让伏周问问巫神,他的姻缘在何处。”
“伏周问了?”
“问了。”
“真有答案?”
“神答了一个字——‘璧’。”
姬善的睫毛颤了一下。
“于是大臣们四处搜寻,哪家的小姐名字里有璧,或是家中有祖传宝玉……忙活了好久,后来才知道璧是璧国的意思。赫奕的有缘人,在璧国。”
身为姬家的大小姐,璧国的贵嫔,璧王信任的姐姐,以及一些别的原因,姬善知道很多秘密。其中就包括姜皇后当年是如何痴恋姬婴,被逼入宫;后又如何去昭
尹面前自荐,以药女的身份出使程国;出使途中,她在船上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赫奕。
都说巫术愚昧,连时鹿鹿也说那不过是装神弄鬼之术,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亲身体验,却是诡异如斯。
“赫奕真的喜欢姜沉鱼?”
“假的。”
“什么?”
“神谕是假的。”时鹿鹿悠悠道,“一个璧字,将他引去璧国,然后把消息提前告知昭尹,让昭尹可以趁机动手暗杀他。”
姬善眯了眯眼道:“是你所为?”
“是。”
“你不是一直被关?如何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