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祸国·来宜(出书版)(84)

第四样,是一包细碎的褐色种子,他不认识,但是猜得到——是黄花郎的种子。

第五样,是一个陶器花瓶,瓶身是一张微笑的人脸,丑得可爱,还有点像她。

第六样,是一盏小灯,灯上画了瀑布、碧潭和道观,画工普通,但很好辨识。

第七样,是一本书,只有第一页写了字,后面全是空白的。第一页上写着:“我今天想起了阿善,快往下写,快往下写……”

一共七样礼物,每一样都在提醒他不要忘记她。

然而最终没被带走,只能埋在尸体旁,成了独属于她的十五年的秘密。

时鹿鹿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姬善,她在看书,可又何尝不是在等他的反应。

别信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

是为了救伏周。

要救伏周,就意味着要封印你。

你和伏周不能同时出现……

一句句劝阻的话,在他耳畔不停响起。伴随着伏周信誓旦旦地说过的“神谕”——“你会死于她手”。神谕——时鹿鹿,会死于姬善之手。

诅咒入骨,相思无解。

时鹿鹿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姬善不得不放下书扭头看他。

“你赢了。阿善。你赢了。”

姬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来吧,让伏周,出来吧。”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字道。

姬善走到时鹿鹿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

小鹿般的一张脸。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坦白说,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她本以为伏周是本体,时鹿鹿是寄生,但现在看来,时鹿鹿才是本体,伏周是寄生。

因为儿时的经历太过痛苦,小小的小鹿幻想有一个人能保护他、救他。于是伏周就此诞生:用剪刀谋杀胖婶,指点他好好习武读书,不要暴露真实性别,还杀了进入溶洞的巫女救了小时候的姬善。

再然后,当时鹿鹿被强行带回听神台后,伏周彻底掌控了这具身体,他代他接受蛊王之战,代他跟阿月诀别,代他成为大司巫,代他不带情绪地活下来……

时鹿鹿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关在了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怨恨生长,无法宣泄。而当雷劈身体,伏周昏迷的时候,夺回身体的时鹿鹿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怎么治这种

病?

怎么救这个人?

她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医之道,因此,没有先例可循,每一步都要自己摸索。

“第二个。”她的声音宛如梦呓。

“什么?”

“离魂症,你是我遇见的第二个。”

时鹿鹿一震,问:“还有谁?”还有谁跟他一样身陷囹圄,以自己为敌,与另一人同体?

“阿娘。”

时鹿鹿震惊。

姬善松手,往回走了几步,秋姜临行前说的那句“真心换真心”在她脑海中闪烁浮现,仿若鼓励。

“阿娘得了离魂症,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她,温柔贤惠,擅长绣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另一个她,拿刀杀了丈夫。”姬善必须握紧自己的手,才能继续往下说,“达真人没有杀儿子。杀人的是阿娘。”

时鹿鹿忽然想起他的小婢女曾说过一句话:“吹牛不打草稿。要真会看病,先治好你娘吧。”也就是说,连小婢女都知道她娘有病,而儿时的他,没有留意这一点。

“如果是妻子杀夫,按照律例会判死刑,但若是父亲杀子,在父权胜于律法的姬氏家族里,可被谅解。所以,达真人对外宣称是他杀了儿子,出家赎罪,官府便也不再追究了。”

时鹿鹿看着低着头攥着手的姬善,有些难过。他的童年那般不幸,但他以为,起码姬善是快乐的,她总是笑得那么没心没肺,而且那么自信,像备受宠爱长大的孩子。

但其实一切早

有前兆——比如脱掉外衫后,看到的满目伤痕。

“你和伏周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但阿娘不知道。她不知道是她杀了丈夫,搬到连洞观后,达真人迷上了炼丹,耗费巨大,阿娘变卖了首饰古玩,最后实在没钱,就开始刺绣补贴家用。她绣啊绣,绣得眼睛都花了,然后,她变成了另一个她,冲进炼丹房,把东西全砸了。我和达真人试图拦阻,不小心被烫伤。阿娘砸完,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我和达真人一起收拾残局。达真人让我不要告诉她,说不知道才能活下去。”

姬达在巫神殿的记录里是个庸碌之人,一生无所作为,却没想到如此大义。

“阿娘对我一直很好,非常非常非常好。”姬善一连说了三个非常,眼神充满孺慕,“后来遇到琅琊,虽也对我不错,但毕竟不是阿娘。”

时鹿鹿有点小意外——在巫神殿的记录里,琅琊用元氏要挟姬善成为姬忽的替身,没想到后来居然对她不错?

“阿娘为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为我杀了丈夫,为我砸了公公的丹房,最后还为我……死了。”

“她怎么死的?”

“汝丘大水,所有人都上山躲避,道观住满流民,为了食物自相残杀。阿娘为了保护我……”姬善眼中浮现出一片水光,这是时鹿鹿第二次看见她的眼泪,第一次是小姬善说想阿爹,第二次是大姬善说阿娘。

“她再次变成另一个她,拿着

扫帚疯狂阻挡那些流民,然后冲我喊——跑!快跑!我一咬牙,跳进水里拼命地游,想着要去报官,或者找人求救。我游啊游,游了好久,大水茫茫,连县衙都淹了……我被冲到一棵树上,挂在上面两天,幸运地遇到了姬家人的船。”

此后,遇到崔氏,传奇开始。

但在传奇之前,九死一生。

“琅琊没有食言,她找到了阿娘。她把两个男人带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们吃了她。”姬善想:要剖析自己原来这样难,她的秘密像一层层裹在身上的纱布,因为裹得太久太多太紧,已跟骨肉相连在一起,每剥一层,都像是在剥皮。

“那两人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们说大水淹了半个月,观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们只能吃人;他们说阿娘疯疯癫癫的,反正也治不好了,为了生存只能这么做;他们愿意做牛做马赎罪……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琅琊说,你可以杀他们,我保证不会有任何麻烦;也可以一直关着他们,每当心情不好时就去牢房抽他们一顿;你还可以放了他们,让他们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你,选哪种?”

琅琊一向如此,在她二十年的姬家主母生涯中,一直杀伐果断,冷静到冷酷。

“我想啊想,想了三天三夜,跟琅琊说:我选第四种。我把那两个男人关起来,用他们试药。喂毒,毒发,治好,再喂……周而复始。

我有一个药人坊,里面全是这种恶贯满盈的药人,当年追杀喝喝的那帮人也在里面……我用从他们身上试好的药,救了很多人。我觉得,我做得对。我觉得,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直到有一天,有个人进了药人坊,把所有药人都放了。”姬善说到这儿,本想叹息,但声到嘴边,变成了微笑,“你猜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