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史守成知道, “萧寻初”当下在这群人中的名声还不错,是因为他有效地遏制了齐慕先,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于是他们借萧寻初之势来抒发自己多年的怨气。
这群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胸开阔, 还有一部分是真无心官场,与“萧寻初”竞争关系不强, 更别提还有祝维平这种受过“萧寻初”恩惠, 基本已经倒向萧派的中间党, 他们自然对萧寻初多有称赞。
但史守成其实私心更想听他们说萧寻初的坏话,多讲讲萧寻初新政的不足之处,最好再感慨一下年轻人到底经验不足, 恭维几句“真是不如史大人沉稳”之类的。
奈何这些人说来说去, 就没一个人说到他心坎上。就算个别人挑剔了几句,在史守成看来,还是太过温和。
他了然无趣地四处看看, 目光落在太学博士严仲身上,眼前一亮。
这个严仲历来挑剔,是那种刚正过头的人, 连他这个礼部尚书都在严仲碰过好几次钉子,没准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想听的。
于是史守成凑过去,问:“严大人, 你对这个萧寻初怎么看啊?”
“史尚书。”
严仲早年受过史守成的照拂,和文会其他人一样, 对史守成颇为敬重。
但提到萧寻初, 严仲眉头一皱, 和平时一样“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这个小子, 他当年中状元之前,我就在太学见过他。
“当年的太学生,一个个都是满眼功名利禄,为了科举名次整天写些吟风颂月的矫揉诗词,反而忽视最为基础的经义之学,脑袋空空,没半点做实事的能力……”
史守成听严仲骂人十分舒服,正听得有点畅快。
就在这时,就听严仲话锋一转:“——唯有这个萧寻初,还算有几分真本事,文章写得很不错,诗文亦佳。其实当年我就觉得他很不错,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将我女儿静姝……咳,总之果然是没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