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忽至(27)
苏杭的确很忙, 忙着弥补歉疚,忙着走出阴霾……
江舟笛想起苏杭的状态, 竟然被空调暖风吹出了冷鼻涕。她心中暗骂, 为什么一个会下大雪的城市却不能像北方那样供暖。
她抽了抽鼻子,说:“臭章鱼还是那个死样子, 徐老师说能保个二本吧,求他别再骚扰沈洁莹就行, 我配眼镜了, 150度, 戴着特别丑, 哎,我们都还行吧。苏杭……苏杭他也很好。”
“家里冷吗?”乔言总觉得江舟笛哭了,自己的眼睛一阵发酸。
“冷。”
“那让苏杭把我的电热台板拿给你晚上写作业用。”
“不用了……”江舟笛把头埋进胳膊肘里,“你原来的房间现在已经变了样子,估计东西都找不到了。”
乔言离家后再也没跟乔安诚联系过。乔安诚倒是打过几次电话给周慧宁, 但问的都是她的学习成绩, 关于家里的事情一概不提。
他们把乔言的一些旧物打包送到周家或者直接扔掉。前段时间乔言的舅妈寄给她一箱东西,她收到后打开一看, 她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都在里面。
乔言沉默了片刻, 故作轻松地对江舟笛说:“还好你送我的漫画书都还在。”
“嗯。”江舟笛轻轻出声。
过于伤感的聊天氛围让两个女孩的真实情感变得难以推进。离别和距离产生的负面效应, 比他们想象的要强烈许多。
挂了电话后, 乔言用力地踩自行车的脚蹬,在柏油路上飞驰,想把难受的心情通过消耗体力释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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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杭的爷爷出事后,奶奶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现在照顾两位长辈的重任落在了两个双职工家庭身上。
除了长辈,乔安诚和苏霁还需要照顾幼子,苏致远体恤他们家里的情况,把照拂老爷子的任务全部揽了过来。
白天医院有护工,晚上苏致远自己去陪护,苏杭想跟他轮流去,但说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被他拒绝。
闻静日日为失去咀嚼和吞咽能力的老爷子制作流食,为了确保食材新鲜,她每天都赶在给学生上早自习之前跑去市场采买。寒冷的冬季,她原本还算年轻的一张脸被凛冽的风吹得日渐苍老。
两个多月过去,老爷子的病情已成定局,苏霁终于从最初的怨恨和暴躁中解脱出来,她再也没跟乔安诚吵过架,面对苏杭也能保持平心静气。
她认知到,能娇惯她、庇护她的父亲像一颗被大风吹断的树,再也不能为她提供阴凉,为她遮风挡雨。
经历痛苦的人,总会变得现实且清醒,现在乔安诚才是她唯一的倚靠。跟哥哥一家交好,才能为她往后平顺的日子铺上一条坦途。
在家属院里的其他人看来,这对半路夫妻,因乔言的离去和老人的病倒,反倒生出几分患难夫妻见真情的意味。
而在苏家人眼里,苏杭这个从小就骄傲的少年,再也没有了不可一世的傲气,他顺着这场寒流飘进一座孤岛,跟常年不会融化的冰雪相伴,把一身少年气逐渐磨平。
那日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谈论苏杭近期的表现,说他成绩虽没下滑多少,可整个人颓然的状态相当令人担忧。
乔安诚批改试卷的红笔停在手上,问了句开春省里高中物理竞赛的参赛名单,带队老师摇了摇头,说这次苏杭没有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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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天的体育课改在教室里上。体育老师带来象棋、围棋和跳棋让学生们玩,当成是学业之外的放松。
江舟笛抢了跳棋去找苏杭下,还把漆灵拉来凑人头。苏杭却毫无兴致,他塞上耳机,让女生们去别处玩。
漆灵不死心,跟别的同学换了象棋,放到苏杭面前,“那玩这个吧,你要是赢了,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
苏杭没觉得漆灵烦,准确来说,他是无感。即便漆灵再想做融化他心中冰雪的太阳,他这幅冰冷的躯壳和失去能量的心也没有力气去触碰暖意。
何况他的太阳,并不是谁都可以当。
苏杭不肯玩,他起身,想去跟体育老师请假。
江舟笛拽住他的衣服下摆:“苏杭,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乔小雨!”
少年的眼角散开一片漠然,又聚拢一缕无力。他坐下来,像机器人一般摆好棋局。
五分钟不到,他手中的“将”攻城略地,赢下这一局。他在女孩们懊恼的眼神中离席,走出教室,踏入这场大雪。
江舟笛抱怨:“漆灵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象棋很厉害的嘛。”
漆灵撇嘴:“我是围棋比较厉害,但我刚刚没换到围棋。”
“围棋就更算了吧,这家伙上小学时就拿过围棋比赛冠军。”江舟笛撑着脸想别的办法。
“如果乔言在,他会不会好一点?”漆灵突然发问。
江舟笛明白这里头的曲折和恩怨,她笃定地摇了摇头:“他会更不好。不,是两个人都更不好。”
再颓唐的少年也丢不掉他的骄傲和自尊心,他曾是乔言的伞,是乔言冲破禁锢的钥匙,他无法接受乔言看见他的颓废和无助。他更怕乔言会走入怪圈,会自责,会不断地追根溯源,再一次把自己困在泥沼里。
痛苦比快乐更容易加码,届时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又该如何互相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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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乔言在补习班多做了一套试卷,离开的时候,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她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边给苏杭打电话。电话响了十余声,对方都没有接听。
苏杭坐在床沿上听雪夜的风把窗户吹响,消瘦的侧脸被枯树投递上斑驳的阴影。
隔壁卧室,苏致远和闻静正在算账,老房子不隔音,他们的每句话都落进苏杭的耳朵里,比屋外的风要清晰。
苏致远:“现在医保报销后,老爷子的医药护理费基本上能跟他的退休金持平,但老太太没有退休金,她的手术费咱们得想办法凑一凑。”
闻静:“苏杭他小姨给我打了三万,等到账后我转给你。”
“唉……”苏致远叹息后久久沉默。
闻静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走到门口,轻声开了门,想听听苏杭的动静。
苏杭伸出腿,踢了下书桌前的椅子,发出声响,让妈妈放心。
闻静关上门,正想跟苏致远谈一谈儿子的事,苏致远忽然哽咽着说:“闻静,要不然我们俩离了吧。你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闻静冲过去,有些失控地说:“我哪儿过得不好?是你不好还是苏杭不好?人一辈子,是活大房子和金银首饰吗?我活的就是丈夫贴心儿子顺心。存款没有了,可以再赚,可家要是散了,这辈子就到头了。”
……
苏杭最近经常反思,自己进入青春期后,戾气是真的很重吗?他家庭美满,父母恩爱,他在苏致远和闻静开明且温柔的教育中长大,可为什么他最后会沦落去扮演“刽子手”这样一个阴暗的角色。
后来,他花费了漫长的岁月才解开这个疑惑。那是经年后,当他以一个成熟男人的姿态面对不再是少女的乔言,他在乔言身上再一次践行这份戾气时,他才意识到,他温和的躯壳下,本就暗藏一层极具侵略性的性格底色。